阿城的《棋王》裡,來自底層的象棋天才王一生孤注一擲,在塵土飛揚的棋場上對弈十人。還年輕的阿城,給王一生畫下一幅極富浪漫主義情調的速寫:“……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發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彌漫開來,灼得人臉熱…… 外面傳了半天,眼前卻是一個瘦小黑魂,靜靜地坐着 ”。

《藍調天後》裡,查德維克·波茲曼一出場就帶着讪笑,黑瘦黑瘦的一張臉,顯出眼睛的大和亮,更顯出五官所促成的躁動和驚恐。出演這個角色的時候,波茲曼的結腸癌已經很重了,并最終不幸在今年8月28日離世。然而銀幕上的他,卻完美地把“病容”轉化為一個年輕音樂家的“凄容”。看他表演,我馬上想起“瘦小黑魂”這幾個字。

和王一生那張寫下千秋萬代的臉龐不同,查德維克所飾演的利維拒絕傳統、卻被傳統綁死。王一生對抗的是文革,一場試圖剝奪中國人世俗生活的空前革命;1927年的利維所對抗的則是舊式藍調,一種被美國主流社會高度剝削的黑人樂種。在世界兩端的文學史上,這兩個人物都在對抗王小波所謂的“設置”。王一生下棋,利維作曲,一個向傳統求慰藉,一個向未來求榮譽。

之所以說“文學史”,當然是因為影片原作乃是奧古斯特·威爾遜1982的戲劇劇本。威爾遜比阿城大四歲,生于匹茲堡,除了以《藍調天後》聞名之外,還創作過《藩籬》。大明星丹澤爾·華盛頓是他的擁趸,這幾年作為出品人,先後把威爾遜兩部作品改編成電影,更出演了《藩籬》中的一家之主。《藩籬》内與華盛頓對戲的維奧拉·戴維斯則再接再厲,诠釋了《藍調天後》中天後Ma Rainey本人。

本片完結于兩個美國種族史上頻繁出現的現象:黑人内部的沖動殺人事件、以及白人對黑人音樂的掠奪。整個片子的矛盾沖突,揭示的恰恰是這兩個結局的曆史必然性。理解這必然性,不能從查德維克的利維入手,也不能從維奧拉·戴維斯的歌後望去。最核心的一段話,反而來自戲份有限的老鋼琴家的獨白,大意為:我們黑人來自非洲各個部落,到了美國很快混合,被煮成一鍋飄香的炖菜。人們端菜上桌,大吃一頓,又加入其他佐料、其他食材。美國黑人是什麼?是這頓飯留下來的剩菜。

如何理解剩菜?藍調本身就是一例。樂器全是歐洲的:鋼琴,小号,長号,低音貝斯;創作者大多是黑奴的後代,和上述樂器一樣,他們曾經是别人的财産。黑人所創作和演奏的音樂,甚至他們踏在美國土地上的身體,都是别人吃幹抹淨之後的餘緒。好在社會與曆史是永恒的饕餮,有無底洞般的胃口,于是藍調音樂在二十世紀初的美國流行起來、大賺特賺,新一頓好飯裡,黑人開始思考:我們能不能不再充當一盤菜,而是作為一個食客坐上桌邊?

吃相不同,于是戲劇産生。“天後”販賣自己黑人老媽咪般的歌伶形象,已經賺得盆滿缽滿;長号手卡特勒笃信基督,甘當天後販賣生涯的護航員;老鋼琴家托雷多早已背棄信仰,在人生最後歲月裡沉思黑人的未來;查德維克扮演的利維年方三十二歲,正是爵士年代鮮衣怒馬的弄潮兒,背負着恥辱的過去,沒日沒夜向往着有朝一日組建自己的樂隊、白人唱片經理能買下自己寫的好歌。

“天後”說得不錯:唱片公司看她,就像嫖客看妓女;錄音之後的動作,也無非是轉過身子、提上褲子。但她舍不得老式藍調的魅力,認為這音樂不是發洩,而是她看待世界的方式。在錄音之前,她把名伶的架子擺足,呲着一口金牙銀牙,一會兒抱怨錄音室太熱要風扇,一會兒又要白人經紀買可樂潤嗓。她的一臉油汗、滿心怨毒,像極了阮玲玉的《神女》的續集:那一夜她被混混纏上,自知今晚無幸,于是坐上高台,讓一臉畏葸、滿心惡念的混混給自己點一支煙。自此之後,販賣歌喉與販賣身體無别,但交易之前,她總要扮一回邪神。

卡特勒不談自己,隻講了黑人牧師的經曆:那牧師從佛羅裡達乘火車北上,途徑一個小鎮,因為隻能下車去上黑人專用的廁所而被火車抛下。在舉目無親、夜幕四合的鎮上,他被一群白人追着招呼:“嘿,黑鬼,嘿,黑鬼……” 有人問他為什麼來這兒,他回答,自己要去亞特蘭大看生病的妹妹。白人說哦這樣,但是你會跳舞嗎。他們随即扯掉他的十字架、撕毀他的小聖經,看他跳個不停,直到他們厭倦了才散去。哀歎完這個故事,卡特勒回歸自己的生活。生活是具體的,他最關心的并非羞辱,而是今天錄音後的工資不能再用支票結了,因為即使是在芝加哥,黑人拿着支票也會被懷疑偷竊。

利維也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在密西西比,幼小的他目睹母親被白人暴徒輪奸。然而這并不是他的生活;他所珍視的生活,在未來,不在過去。他還年輕,看見美女就動了紅公雞、黃母雞的色情比喻,看見一雙美麗的皮鞋就花掉一整周的工資。他寫下自己的好歌,得到唱片經理的盛贊,他所向往的是北方城市的懷抱、新一代美國人的耳朵:紐約、芝加哥、華盛頓特區。

因此,當阿城的王一生雙眼深陷的時候,威爾遜的利維卻瞪大了野心勃勃的眼睛。這野心的天花闆,是白人眼光、白人品味、白人心情,因為白人掌握着左右他音樂命運的資本。影片最後,白人告訴他,隻有“天後”的音樂才能以天後的名字見光,而他的音樂則必須被白人社會廉價收購。于是他意識到自己的音樂無法給自己帶來榮譽,除了及時行樂之外,他可能沒有别的出路了。

于是,兩個結局應運而生:老鋼琴家踩髒了利維的鞋子,利維沖動殺人;唱片老闆雇了一幫白人樂手,用美國白人聞名遐迩的輕松自如唱出了殺人犯利維所作的好歌。

1956年,貓王的《獵狗》開始火遍西方世界的時候,人們不知道《獵狗》的原唱是黑人女伶Mama Thornton。與本片中的“天後”一樣,Thornton的臉也肥大、滄桑、不美。這段最著名的白人剝削黑人音樂的案例,在曆史上無數次發生過。查德維克的“瘦小黑魂”去了哪裡呢?利維殺人之後,又去了哪裡呢?我在華盛頓搭地鐵時,有黑人故意踩過我的鞋子。在城市的另一端,還有十幾歲的孩子沖進别人的生日派對上開槍殺人。他們心裡的怨毒,劇作家是說不清的。一片混沌之中,我隻見到美國還有無數個利維,中國的王一生們卻已經變老,正在變成吃飽了飯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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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德維克·波茲曼(1976-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