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患先天性關節炎,她的肩膀總是不自然地傾斜,下巴靠向胸前,腿瘸,手指也嚴重變形。

結婚的時候,她已經37歲,而當時加拿大新斯科舍省女孩普遍的結婚年齡是16、7歲。

她嫁給一個目不識丁的漁夫,丈夫性格古怪,極其吝啬。他們的小屋隻有十幾平米,婚後32年未曾翻修,為了省錢,丈夫不接電線,晚上照明用蠟燭和油燈,更不添置任何現代家具,而他們共同生活的時間是1938-1970年。

丈夫是她自己主動“應聘”得來的,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滿意地說:你愛我。

她就是加拿大傳奇民間藝術家莫德·道利(Maud Dowley,昵稱莫娣),美國總統尼克松曾經寫信給她,求購畫作。

以她的故事為原型拍攝的電影《莫娣》豆瓣評分為9.1,感動無數人。

我在看完電影後,怕主人公的生活被刻意美化,又找來莫娣的鄰居寫的紀實作品《人間美好》。讀完發現,除幾處為了情節沖突而做的處理外,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基本真實。順便說一下,兩位主演也完全是不着痕迹的神級表演,在表現生理和心理的殘疾時,沒有任何用力過猛的刻意。

莫娣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小時候家境不錯,父母視她為掌上明珠,哥哥也對她很好。父親經營馬具店,性格開朗,母親雖然害羞,但熱愛藝術,她教莫娣彈鋼琴,又送她學書法,還教她手繪聖誕卡片。

這便是莫娣接受過的全部藝術教育了。而随着父母的早亡,她的幸福生活也戛然而止。因為生活不便,她被寄養在姨媽家。姨媽善良,但是保守。哥哥離家參加二戰,戰後結婚成家,再未與她聯系。

走在街上,莫娣總是孩子們嘲笑和欺負的對象。她有過一次失身,女兒生下來以後被抱走,姨媽對她說是個死嬰,從此對她也有些恨鐵不成鋼。

為了能從姨媽家出來獨立生活,莫娣應聘去埃弗裡特家做住家保姆。

埃弗裡特是個老單身漢,這年已經44歲了,賣魚為生,另一項經濟來源是撿各種破爛,然後廢物利用。他的小屋不到16平米,與莫娣父母家相比,小得像一個餅幹盒,沒有地基,離公路很近,卡車司機甚至可以把煙頭扔進他家大門。

小屋隻有一間房,卧室在閣樓上。隻有一張床。

村裡人都取笑莫娣跟埃弗裡特同居的時候,埃弗裡特正怒氣沖沖地要把她趕走,因為她根本不會做家務。

但她能學,雖然手腳畸形,她卻很能吃苦。

而且,她還有種奇怪的魅力:她自作主張地在屋子裡畫畫,牆上、門上、爐子上、各種生活用品上。在一個寒冷失眠的夜裡,他們意識到睡在一張床上的兩個身體,是有着生命沖動的男人和女人。而莫娣對他說:如果你想做你接下來要做的事,你就得跟我結婚。

埃弗裡特穿上他最幹淨漂亮的西服跟她結婚,但是宣布:在這個家,我第一,狗第二,你第三。

莫娣笑了。

婚後她開始努力作畫。她的畫很受歡迎。她變得遠近聞名。因為她掙得更多,埃弗裡特則變成做家務的那個。

尼克松從白宮寫信給她,要訂購兩幅畫作。莫娣回信了,簡明扼要地說:如果您把錢寄來,我很樂意給您畫。她還拒絕了1967年世博會的邀請,因為她要完成訂單,沒時間。她的畫相當便宜,她也從不以藝術家自居,她看待自己的畫作,與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看待自己為秋季集市完成的漂亮圍裙是一樣的。

她的作品像孩童的畫作,雖然技法粗糙、題材狹窄,但是有非常高的辨識度,色彩鮮亮,每一幅都讓人感到甯靜和愉悅。

在她32年的“畫家”生涯裡,她極少外出,幾乎每天都坐在窗前。她畫她看見的港口、海浪、花草,神氣的牛和可愛的貓,她把秋天的樹畫進雪地裡,因為覺得四季可以這樣同時存在。她的創作靈感來源于内心對快樂的渴望,浮生萬物,都被她框成一幅畫。

框進畫裡的,是她看到的,或她想看到的。

我覺得,這正是她,以畸形、社恐、貧窮的生活,卻能傳遞給大家幸福和美好的原因。

首先,正是應了那句: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來治愈,而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在莫娣的畫裡,風景永遠明媚,幹淨溫暖,看不出她她逼仄的小屋裡的雜亂,要仔細看才能發現粗糙的畫筆掉下的毛留在顔料裡,像貓的胡須,以及蠟燭滴下的痕迹。莫娣較少畫人,如果畫,常常有個又高又瘦的男人,極像埃弗裡特,常常會有一對兄妹帶着一隻狗,就像她和哥哥小時候那樣。

第二,她知道自己要什麼。

她單純,但是保留了自尊。她需要一個安定的家,在“結婚”這件事上,她是主宰。

她享受畫畫的過程,因為受到關注,小氣的埃弗裡特不高興,她就把他的名字寫在畫上。她不抱怨,她覺得埃弗裡特給了她想要的一切。而她要的,就是愛和被愛。

她和埃弗裡特有愛情嗎?她最痛苦的事,是聽說當初那個女嬰并沒有死。他悄悄去打聽了,遠遠地代她看過,回來告訴她:她很完美!

她唯一不能改變的,是埃弗裡特的吝啬——他小時候家裡太窮了。埃弗裡特把錢裝在罐子裡,埋在地下,莫娣去世後,兩個年輕人來搶錢,埃弗裡特幹不過,死在歹徒手下。

他們的小屋迅速朽爛,被整體拆到藝術館保存,整理遺物的時候,人們找到埃弗裡特生前準備出售的物品,裝在一個空巧克力盒子裡,标價一美元,裡面有一張慰問卡。由于不識字,埃弗裡特看不懂上面寫了什麼:

緻以我最深切的同情和禱告。——理查德·尼克松

他們生活過的地方已經找不到莫娣的痕迹,好像她從來不曾來過。隻是因為有了莫娣的彩繪作品,新斯科舍省藝術館開始涉足民間藝術,此後,藝術館相繼展出更多具有地方性、全國性甚至國際性意義的民間藝術展,使更多民間藝術家和他們的作品進入主流藝術的視野。

但這些對莫娣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她活過,愛過,被愛過,畫過,那樣地美好和鮮豔過,就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