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導演蓋伊·馬丁的《曙光乍現》(1990),這是導演較早的一部彩色片,看得出他還在摸索之中。隻有在運用默片的黑白色後,導演似乎才真正進入他的創作領地,形成自己獨樹一幟的風格,成為國際影壇一道特殊又無法遺忘的風景。但這部《曙光乍現》卻有着自己的特質,油畫般的濃厚和細緻,因為劇情不能見天日,所用色彩隻能是偏深色,但又不盡然是冷灰色,反而有時濃妝豔抹,色塊堆積得很厚。對白的部分有點兒多,看起來瑣細,卻條縷分明,完全依據對話推演劇情,需要閃回的部分相當節制,突出電影的現代性鏡語。

不見天日的生活,叢林之中,破爛不堪的木屋,老朽的洞樹,層層疊疊的樹林,在落葉雜物相交之中,暗光難以喘息,這與人子沉重的呼吸,恰好形成一個比照。奇巧的是,這好像是導演完全虛構的一個故事,一個臆造藝術色彩下的悲情。我們不知道,這個叫曼瓜勾拉的地方位于何處,也不知這兒的鴕鳥如何在沒有太陽底下安然的生存。當然,我們也看到了海龜和積池中的蛇。
顯然,導演的用意再明顯不過,一個虛構的無光的世界,人類如何相處,如何生存,又如何談情說愛。可惜,這并不讨好,彼此的戀情着實難堪,甚至總是一個歧路。這些沒有家園的人,隻能亦步亦趨帶有實驗性地活着。我們一概不知,彼德如何成為政治犯,如何坐穿大牢,如何釋放,又如何認識了一個叫朱莉安娜的神秘女人。她的柔情似水,卻無法令他止渴,因為她沒告知姓名就消失了。這給彼德劃了一道現實的傷痕。

彼德回到了曼瓜勾拉,就好像南美亞馬遜某個熱帶叢林,抑或瓜哇島的叢林,總之,這是一個靠近赤道的不見天日之地。他的妹妹阿米莉,總是與叨叨不休又刻薄無比的神經老父金果掐架,好像要吵到哪天太陽出來為止。對于彼德來說,林中那個叫斯黛芬的女人引發了他更大的興趣。這位日日在尋找失蹤丈夫馬修的女人,面容精緻,與漂亮的朱莉安娜屬于兩種類型。
彼德的眼前,現在隻有斯黛芬,她也愛上了他,并為之發狂。她說丈夫淹死了,現在懷上了他的孩子,将好好撫養。片中有趣的一幕,當他們激悅床第之時,海水漫漲,海龜随水蕩漾。但他們注定将淹沒,好在海潮退得及時,隻是他們的愛情卻走到了終點。因為他遇到了朱莉安娜。當他帶着妹妹阿米莉亞去見博士梭提時,那位神秘消失的朱莉安娜正照料着瘸腿的梭提。

堪味的是,一根筋愛着博士的阿米莉,完全視而不見,她隻知道自己愛上了這位裝模作樣的博士。好像這家夥會使魔幻術,能控制朱莉安娜。彼德不清楚她如何來到博士的身邊,如何非要不管不顧地她照顧他。難道她愛的就是這個瘸腿博士。博士恥笑朱莉安娜的父親是騙子母親是妓女,但她都不在意。隻有彼德耿耿于懷。他愛的正是這位朱莉安娜。
的确,好像朱莉安娜也愛彼德,但她都欲言又止。她挂在口邊的一句話就是“今天可能是我們首次了解對方的愛意”,但每次她說完都必須吻别。這一幕被身心裂痛的斯黛芬看到,她愛的是彼德,彼德卻不愛她。那博士愛癡情的阿米莉亞嗎。當然不,他愛的隻是那具雕塑的維納斯。當斯黛芬在維納斯像前祈求她丈夫原諒并索要丢失的戒指時,這尊巨大的雕塑轟然倒下,壓死了斯黛芬。

這是天譴嗎。是的,正是斯黛芬目睹了丈夫跳入池水,被群蛇攻擊而沒能施救。但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她能力幾何,她又如何施救。如同彼德對于朱莉安娜的失望,阿米莉亞帶着對博士的失望回到家舍,她憤怒地用大鐵釘砸入金果的腦殼中。沒想到,這總是發神經的老頭生命力超頑強,居然還活着。最終,除了斯黛芬,他們中所有的人上了船,其實,就是一張床,劃船式的向前,彼德聲嘶力竭地呼喚太陽趕快照亮這塊暗無天日的大地,照耀吧。
但太陽并沒有聽從他的召喚。他們隻能聽其自然之神和命運的擺布。他們活着最好的夢想,就是陽光在你耳邊起舞。但太陽可能早已忘記了他們,或者他們就是在外星球,與地球何幹。政治犯,一般來說是獨裁專制的産物,導演并沒有糾結這一問題,卻讓暗無天日下的他們談情說愛,最終卻不了了之。他們活受罪,畢竟他們還是活着,如同金果頭上那根釘入的鐵釘,他将一直與他共存,直到生命最終停止呼吸的那一刻。

影片的隐喻顯而易見,卻拍出來不一般的質感和味道。彼德的無力呼喚,呈現了生命體本身的悲哀。但他的思想是獨立的,并沒有因為沒有光照,而失去思考的能力。同時,他又是茫然的,愛情對他來說是一種奢求,卻瞬間死亡。
沒有人得救,也沒有人盡享愛情的歡愉,因為他們都活在暗光的厚重帷幕之中。我會成為你的新娘,這是人間最美好的事。而暗無天日的籠罩,又将他們抛向了形同煉獄般的人生。暗無天日,卑微如塵,這就是現實的痛感。他們又總是在光亮之外蠅營狗苟地活着。
2018.7.25
(2023.11.3首發于公微“經典光影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