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發現》可能是我看過洪常秀的電影中極其沉重的一部,落魄演員金俊淳在兩段複寫的情境中似乎對生活發現了什麼,一場很超現實的大雨襲來,兜兜轉轉走向無解的境地,洪常秀以這種殘忍的手段也讓觀衆完成了對生活的發現。這是洪常秀中前期非常倚賴而又娴熟的創作思路,構造一個聊天的場景,在東扯西扯的對話中找到了一個情緒堆積的瞬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伴随而來的通常是愛或者生活諸如此類的宏大問題,困境出現了。為什麼會覺得難受,因為洪常秀關閉了情緒排解的出口,來自生活的威脅始終懸在人物上空,當然也被我們所清晰看見。在《我們的一天》中,也有這樣的場景出現。詩人手握無酒精飲料,跟年輕人談到了他的女兒,聊天逐漸走到了一個尴尬的境地,詩人擡手扶額,兩位年輕人露出了尴尬表情,而後詩人要男學生問出他想問的“宏大問題”,按照以往的方法,情緒已堆疊到那個點了,正在等待給出最後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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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看,女學生打開她的攝影機,走到我們的對側,蹲下-坐下,陽光打在她微笑的臉龐上,這時整個場景被重塑了,或者說是翻轉了,即使在這一幕的收尾詩人說出了“生命短暫…”那一論斷,我們會得到一絲遲暮或者難以排解的心緒嗎?在女學生拍攝的畫面中,沒有了前面“女兒”尴尬的話題,隻有一段老詩人對年輕人的教誨(這個拍攝距離感覺隻能拍到詩人上半身,還是大仰角,有點幽默),這才是我們所看到的,也是洪常秀如今輕松心态的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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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下,這是一個很微小的動作,在相對靜态的發展路徑中(攝影機對準了鏡子,一個美妙的鏡頭;鏡頭往後拉,陽台、綠色、陽光;開闊的陽台,同樣有一縷陽光;累癱倒在地上的女人)出現,介于攝影機主體與觀衆之間,代表了觀察的轉變—情緒定調。在觀察金敏喜逗貓貓時,我們還對她的身份不得而知,帶來的是于日常生活中的沉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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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構也是值得注意的,也是他電影中最為津津樂道的一部分。在他的近幾部電影中,強烈的結構外在幹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叙事技巧(引見)、順其自然的場景更叠(在你面前,小說家的電影、在水中)、空間探索(塔樓上),他對故事的掌控隻是通過積累來形成,在某一電影内沒有明顯風格斷裂(内部形成風格差異的有劇場前、這時對,那時錯等等)。《我們的一天》伴随着總結式的字幕卡進入場景,又在一個較為突出的節點戛然而止,進入了仿佛平行時空般強對偶的另一場景中。這是他的融合,拿回了前期的強烈結構外在幹涉的設計做框架,但仍保留了近幾年他電影中的傾向—字幕卡所說的與我們感受到的并不一緻,中心思想式的概括不能在影像中輕易摘出。即便洪常秀在兩個平行故事線中加入了很多“巧合”(有的簡直一模一樣),但這兩條線始終是獨立的,沒有偶遇,沒有時間錯亂(自由之丘),沒有夢境,沒有任何實質聯系。兩個平行故事構成了“觀看”的遊戲,越過情景内部的文本,隻需要一勺辣醬,兩個平行故事産生了共振。共振還存在于洪常秀縱向作品序列當中:《在水中》的演員也是以演員身份出現,詩人與他的對話不就是《在水中》所告訴我們的嗎;當金敏喜拿起吉他,如同《在你面前》的李慧英邊說“隻會一點”邊彈奏出音符,不同的是洪常秀沒讓金敏喜的彈奏持續多長時間就打斷進入下一幕,因為我們都知道李慧英與權海骁在吉他聲中想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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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發現,如果非要說出我們發現了何物,那一定是“當我們沉浸在生活中時,我們無法察覺生活是什麼”。洪常秀通過抹平生活當中存在的人為造成的間隔,比方說對過去與未來的執迷,給予我們具體地感知到生活。“尋找意義是一種懦弱”幾乎成為了此電影的标語,洪常秀剝去了面紗,讓我們面對所有事物的“現在”,從這一刻起叙事不存在了,剪刀石頭布這種簡單而又即興的遊戲成為了中心,完美捕捉着人沉浸在即興遊戲(生活)中的愉悅,與《夜與日》中兩個男人在咖啡廳即興出現的掰手腕角力完全不同,洪常秀或許真的放下了對因果的執迷,真正從容的進入到生活當中去。

黃昏時分,在天台抽煙喝酒吃着炸雞,對于人生這一宏大命題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更是詩人的身體狀況所不允許的,但洪常秀已經不關心這些,他回旋至生活的一側,在給予觀衆一個無需思考的畫面後,伴随兩聲鳥鳴,我們都完成了對生活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