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看王傳君的訪談,提到“想搞好表演,能把楊德昌的台詞都背出來,表演一定會往上走。”第一次看楊德昌電影,果真如此。整部影片是一場語言的盛宴,由于戰後台灣移民的特殊曆史,五湖四海的口音、方言彙聚在牯嶺街,日常、鮮活。我從小不太會講方言,但片子裡那個教導主任一開口,還是會感到親切,然後就想,原來說語言有趣,就有趣在這個地方啊。把方言講好,是真能把話講出花來。自己則是待在學校裡十五年,語言早就幹癟下去了。
因為對台灣曆史了解不多,也就沒能力對影片内容做深入的分析。感受是牛逼,真的牛逼。說小四和父親是理想主義者,被現實捅了,我同意;不過或許更可以把他們當成具體的曆史語境下的人去看。小四一家,是從大陸移民到台灣的,這是一個特定曆史時期下的特殊群體,他們是那個時代的縮影。小四和父親是倔強的,但或許更是迷惘的。正如電影開頭講到的,“在這下一代成長的過程中,卻發現父母正生活在對前途的未知與彷徨之中。這些少年,在這種不安的氣氛裡,往往以組織幫派,來壯大自己薄弱的生存意志”。家庭引導的缺失,父母無可厚非,他們拖家帶口逃到台灣,離開故土,所有生存經驗一下沒了用處;小四父親秉持着“舊日上海知識分子”的那套備受排擠,母親則天天擔心着聘書的續期,要向他們問“未來該怎麼辦”,等同于問道于盲;小四他們會拉幫結派,也是對自己未來感到迷茫、恐懼,抱團在一起混,總比一個人混日子心安。最可怕的是教育的缺失。影片中的學校讓人感到窒息,校方仿佛隻維持秩序,而不在乎秩序之下學生究竟過得如何。小四因為考試不肯給滑頭抄被滑頭打,他拎起棒球棍想要還擊,結果教導主任走過來,把棒球棍一收,背着手走了;後來滑頭抄襲的事敗露,學校竟然不分青紅皂白,給小四也記了過;學生群架鬥毆,基本看不見校方老師調解的影子,老師隻知道讓小貓王上台當衆寫一百遍“我”字,隻因為他跟小四講了一句悄悄話;背後的邏輯大概是“我不管你是死是活,但在我面前你就得守我的規矩,不然就滾蛋”。因此,在《牯嶺街》中,出于特殊的時代背景,對年輕一代的教導、引導是全方位缺失的,少年少女們感到迷茫,也就不足為怪,而真正踏實的人,反倒是信仰基督教的二姐。
在這種背景下,小四對年輕女孩小明的情愫之深,也就能理解了。愛情,作為前途渺茫的現實中的唯一寬慰,像一道光照亮了懵懂少年的心房。保護小明,讓小明幸福,這成為小四的信仰,而這信仰,對他來說無異于救贖。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這根稻草,因為放棄它,就意味着重新陷入絕望與黑暗之中。
但我個人認為小四真正的轉變,是在碰見哈尼之後。不得不說,這個男孩實在是太有魅力,太有魅力了。經曆過大風大浪,面對敵人從容不迫、毫不手軟,卻會溫柔對待身邊的人;在無意間獲得書本的救贖後,也會帶着笑意和無限悔意,無奈地說“書還是讀少了”。他是悔悟者,但悔悟得太晚了,當他以一個迷途少年終于抓住一縷真正的光時的眼眸望向遠處時,我就知道這個角色大概離死不遠了(真的好可惜TVT)。我猜小四在小明說“你就像哈尼一樣”,并且真的親眼見到了哈尼之後,他就知道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了:柔軟但無情,驕傲但自持。這是倔強者,或者說是理想主義者能夠走的處世之道。
小四模仿哈尼,還有一層原因,是因為他以為隻有變成哈尼那樣,才可以真正獲得小明的心。然而不幸的是,小四選擇的模仿對象走過的路,實在是太沉重了。哈尼混黑幫,做老大,于是他也學着混黑幫,裝老大的樣子。可他學得太臭了些,沒學會哈尼的理智,反而學了哈尼的沖動;沒學會哈尼的溫柔,反而學了哈尼的冷酷。他學的不是現在的哈尼,而是那個尚未殺過人的、未經世事的哈尼。也正因為如此,小四才走上一條與哈尼一樣的,充滿悲劇意味的不歸路。
正像上文所說,小四學哈尼,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對小明的愛。小明的愛給了他信仰,也就給了他打腫臉充胖子的勇氣。而當這份愛露出它本來的面目——理性、實用、清醒地與理想主義保持距離時,這份信念就完完全全地崩塌了。小四突然發現,原來自己愛着的人對自己的愛并非如他一樣,是義無反顧的,或者說是如信仰般的忠誠。他的整個存在意義一下子受到質疑,于是他驚惶了,惘然了。他拼命地想挽回小四,挽回不成甚至會以找小翠談戀愛作為報複,但他越是奮力掙紮,就越清晰地意識到小明和他不在一個頻道上。她喜歡他,是有保留的喜歡,随時都能抽身;他愛她,則是将自己全部的意義綁定到她身上(這裡兩個人的狀态我都不喜歡,小明是太把愛當成玩笑了,而小四則是不由分說地試圖把小明綁到自己身上,說什麼“我是你唯一的希望”簡直是太典型的pua)。兩人都不理解彼此,沒有理解也沒有嘗試過理性地溝通,最終導緻了悲劇。當小明說出“要改變我?我就跟這個世界一樣,是不會變的”時候,她已經在精神上殺死了小四;在那個瞬間,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可以毀滅,因為小四存在的意義已經被否定,他又陷入到一片黑暗與絕望中去了。然後,他真正動手了。他以哈尼為愛殺人般的沖動殺死小明,同時也真正宣判了自己的死刑(想起草東在《情歌》裡唱“别再說讓它去吧,殺了它,順便殺了我”,大概非常符合小四當時的心情)。
小四的殺人與“自殺”,大概是那個時代移民中年輕一代的代表。但這部電影又不止是小四。整部影片以小四的家庭為中心,我們看到了各式各樣的迷惘。爸爸從堅守文人氣節變得擔驚受怕,大姐在糾結要不要先工作幾年減輕家裡的負擔,二哥則在賭博裡失重、漂浮。這個家倒是很溫馨,大家相互照顧、彼此支撐,在一場不清楚規則的遊戲裡拼命生存,然而,在時代的洪流面前,一切都顯得太無力了。這漫長的四個小時是絕對值當的,它的漫長讓一切舒緩下來,産生一種溫氣缭繞的感覺。而片中的人們躺在那片溫水裡動彈不得,學習妥協、學習窒息,任由水面上升至自己的頭頂,然後,在無法呼吸的水下殺人與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