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電影暑假檔,一部講述殡儀師莫三妹與孤兒小文“相愛相殺”的溫情之作《人生大事》以黑馬之姿領跑,奪得17億票房。時隔僅月餘,以95後遺容化妝師趙三悅為主角的B站小成本自制網劇《三悅有了新工作》(下文簡稱《三悅》),憑借13集的輕巧體量和并無大咖加持的陣容幾度沖上熱搜,再次成為爆款。這部劇的熱播,也讓死亡與喪葬,這個傳統話語中神秘恐怖的題材,驟然華麗轉身,從諱莫如深走到大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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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悅有了新工作》劇照。

生死教育相關題材,近年出版界曾迎來小高潮,諸多相關書籍的推出,為生死觀、臨終關懷等話題走出禁忌打下了基礎。而關于女遺容化妝師的故事,早在1983年,就有香港作家西西的小說《像我這樣一個女子》。文首“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适宜和任何人戀愛的”,開篇即點出,重重職業偏見下,繼承姑母手藝的女主角,注定是社會邊緣角色,她在咖啡館等待男友時的患得患失,是溫柔與逃避交纏的濕漉心境,也是充滿悲劇感的時代情緒。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愁腸百結,然而光陰飛奔40載,日曆翻到00後邁入職場、鐵飯碗考編潮再起的這一頁,世界翻天覆地不同往昔,又經曆國際沖突與疫情的洗禮。當死亡更加似遠還近,借由三悅一雙年輕的眼睛,我們還能看到些什麼?再回首已百年身,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又有哪些變與不變?

撰文 | 一把青

認識死亡:消融隔膜

趙三悅當然不是主動要求成為遺容化妝師的。

她是舞美設計科班出身,找工作因為不是個性太強就是男生優先而連連碰壁,她喪且宅,整天想死,人生格言是“為什麼不能讓想卷的人卷,想佛的人佛,喜歡工作的工作,喜歡躺平的躺平”,從而被彈幕上的年輕觀衆視為“世另我”、“我的互聯網嘴替”。為了存心讓關系不佳的母親怄氣,她接受大姨介紹的工作,開始“替死人化妝”,邁過心理恐懼與畏手畏腳兩道關卡,技術問題固然難不倒,實習期過,她自評進步飛快,能控制化妝時間,希望挑戰更高難度的遺容處理——館長和師父卻齊齊不予轉正,拍案而起,“你都在殡儀館待了三個月,感受就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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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悅有了新工作》劇照。

差距在哪裡?直至殡儀館來了一個出軌被情人砍得面目全非的男死者,他的妻子悲痛得歇斯底裡,質疑角落裡三悅稍稍發出的響動是在讪笑,嘲諷她的人生——從懷揣夢想的名校畢業生到全職媽媽,丈夫變心孩子還小,重回職場又早已沒了自己的位子,盡管生活被死于不忠的丈夫撕碎,她還是百般挑剔地堅持,無論多少錢也要還原其生前最精神的容貌,拼盡全力創造童話式葬禮,為兒女留下與父親在人間最後的、也是最好的一次見面,不要太早明白,那些她品嘗過的世間疾苦。

目睹她強打精神的堅強和不堪一擊的脆弱,又在殡儀館各部門輪崗一圈,聽到告别式主持人說再難過也要忍住淚水,因為家屬還需要她的安慰,也跟司機開車去醫院,見到兩鬓星星的親眷苦求醫生救救病榻上的老母,“我們不能沒有媽媽呀”,三悅終于意識到,她要處理的遠遠不止一張臉孔,其背後是戛然而止的鮮活人生,是充滿遺憾的永久别離,10分鐘完成化妝不是值得驕傲的KPI(績效考核),挑戰更高難度的遺容處理更是對往生者的不敬。

死亡将人陌生化,躺在棺椁裡的就算是至親,也總有層隔膜的寒冰,似乎親人已經不在那具軀殼裡,相信是不少人都曾有過的葬禮體悟。2017年的台灣紀錄片《那個靜默的陽光午後》,就是以醫學院中的大體老師(供解剖教學遺體)徐玉娥作為拍攝對象。在和丈夫共同簽下捐贈同意書後,她先行一步,丈夫每周驅車去學校看看她,鏡頭沒有回避那些焦黃的皮膚與暗紅的器官,雖早非生前樣貌,仍舊習慣閑話家常地訴說,“因為她是我老婆”。而在課程開始,肉身經曆防腐、分解與縫合之前,醫學系學生的暑假作業之一,是去拜訪大體老師的親友,了解她去世前的生活和性格,小小的一個環節,卻把知識傳遞扭轉為充滿溫度的尋求生命同理心,就如同三悅的化妝刷掃過的不再是簡單的眼耳口鼻,手術刀下,也遠遠不止血管與骨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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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那個靜默的陽光午後》劇照。

因為未知,所以恐懼。為了消融這份陌生感,倡導生前面向身後事的理念,三悅那些外傳工資兩萬打底,實則錢少事多随時待命的同事們,都各自絞盡腦汁。告别式主持人會在儀式開始前,無視忌諱握住逝者的手,進行平等的對話式自我介紹;小區對面要建臨終關愛病房,化妝科師姐不顧房價大跌風險,成了第一個簽名支持的戶主;成天嘻嘻哈哈的副館長查出癌症末期,他在網上更新遺願清單Vlog(視頻日記),向妻子再次告白,與久違初戀共舞,搞樹葬、辦開放日,将餘下的生命和死亡本身,都貢獻給這份事業。

是偉大?抑或無私?換言之,這般職業,可以用熱愛來形容嗎?也許更多的是尊重與平視吧。不同于久負盛名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2008年電影《入殓師》中,那份日本文化特有的肅穆莊重與行禮如儀,《三悅》這個本土故事,殡儀館的暮氣渙然冰釋,又煥發充滿鬧騰騰煙火氣的中國式生機,樹葬區的榕樹投下一大片蔭蔽,骨灰埋在泥土裡,又長出漂亮的小花,路過的孩子不禁駐足觀賞,輕盈的日常點滴,往大了說,不就是生命的循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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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殓師》電影劇照。處理哀痛:對照坐标

三悅起初不敢向人透露工作内容和地點,僅說是服務業,怕遭白眼、被嫌晦氣。直至認識在臨終關愛病房工作的醫生羅大淼,他向她友好握手,說“所以我是生的守門員,你是死的擺渡人”——如果說明暗代表生死,殡儀館就是建在這過渡性光影的交界時空上。

當死亡成為既成事實,生者該怎樣自處?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在母親去世後的《哀痛日記》中反思,哀傷是一層層的、像硬化的痂,每一片都完整成塊。時間不會讓哀痛消失,隻會使哀痛的情緒性消失,“不是将喪傷(悲恸)消彌(以為時間可以療傷的愚蠢想法),而是改變它、轉化它,将它從一種靜止狀态(困厄、悒郁、不斷重複的相同情緒),變成一種流動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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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痛日記》,作者: [法] 羅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著 / [法] 娜塔麗•萊熱(Nathalie Léger)整理、注釋,譯者: 懷宇,版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2年1月

劇中種種讓人極易共情的個案,更印證了這種形而上的抽象表達:中年喪妻的男人借口“要瞞着孩子”酗酒麻痹,直至早早洞悉一切的幼女自殘入院,才被現實驚醒;修理手機的店主突然倒斃,家鄉務農的父母老遠拎來最好的棉花,彈一床厚厚的被褥,送兒子最後一程;獨居老人将房産證綁在身上咽氣,幾個不孝子翻箱倒櫃遍尋不獲,卻無人想到,給亡父換身衣服、擦擦身體;慰安婦去世前留下歪歪扭扭的手書,叮囑葬禮上不要遮掩,要把傷疤袒露在世人面前……衆生皆苦中的一抹甜,是心肌梗梗塞的十幾歲男孩,被拉到殡儀館後“死而複生”,他對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爬起來揉揉眼睛好像剛睡醒。羅醫生科普,這種極罕見的奇迹在醫學上被稱為拉撒路綜合征(Lazarus syndrome),但經曆大悲大喜的親人們顯然無瑕深究,無言地擁着失而複得的孩子坐在回家車上,眼眶卻淚盈盈,隻道是尋常,卻多麼來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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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的力量》,作者: [英]朱莉娅·塞缪爾,譯者: 黃菡,版本:新民說|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8年12月

與之相似的例子,是英國悲傷心理治療師朱莉娅·塞缪爾(Julia Samuel)的死亡輔導工作手記《悲傷的力量》。求助者分三種,失去伴侶、失去父母、得知自己罹患絕症。作者以人類學視角,觀察每次會晤時他們的狀态,追溯其成長曆程,以及處理悲傷的方式,也未回避那些非道德手段,例如酗酒、找性伴侶等等,再牽引出心理學解釋:如何向兒童解釋?在終于振作快樂生活之後,怎樣面對内心的罪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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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出版的生死教育相關圖書《最好的告別》、《死亡的臉》。

這幾年,生死教育成為熱話,怎樣從正視死亡的事實中反思生命,繼而活出更豐富的人生,相關書籍如雨後春筍,既有譯作如白宮健康顧問阿圖·葛文德(Atul Gawande)《最好的告別》、耶魯大學教授舍溫·努蘭(Sherwin Nuland)《死亡的臉》,也有格外關注此類議題的退休傳媒人陸曉娅結合個人經驗所撰寫的《旅行中的生死課》、《影像中的生死課》等等,鼓起勇氣面對告别,僅是踏出第一步,而再多醫學道德的思辨與理論指引,都比不上實際情境的推演更具說服力,對照他人處理哀痛的方法,才更易明确自己的坐标,這條路未必易行,卻會更加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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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出版的生死教育相關圖書《旅行中的生死課》、《影像中的生死課》。繼續生活:交棒思考

既寫死,也映照生。其中一則最為極緻的推演,是三悅的化妝科師父,罹患阿爾茲海默症日久,愈發暴躁而混沌,他成為“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對兒子的錯亂印象都定格在2014年以前,德高望重的業界泰鬥,沉默呆坐的時間越來越長,像在經曆一場把記憶和人生卷走的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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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悅有了新工作》劇照。

美國作家葛瑞·瑞斯維格(Gray Reiswig)在記述早發性阿爾茲海默家族遺傳病史的著作《千裡凝視》中,以書名四字命名這種“停下腳步凝望,目光呆滞而遙遠”的神态,他更進一步揭露,患者如經曆漫長的死亡,目睹這段心智逐漸萎縮的過程、看到對方承受“随機而無目的的痛苦折磨”,不免讓家人浮現“祈禱他過世是不是不應該”的矛盾感,而當事人,則“很怕自己會死,但更怕自己活太長,因為我不能決定自己要做什麼”。

如果說這是阿爾茲海默症的A面,《三悅》呈現的B面則更為殘忍——當發現症狀加劇的原因是身體内的人造關節化學元素超标,大家決定立刻為師父簽字手術取出,替這列遺忘的火車踩下刹車鍵,而大霧散去記憶清晰,原來2014年其子航班失蹤一去不回,眼前的老人走出了病困又被悲傷吞噬,衆人迷惑了:手術成功是幸事抑或不幸?旁人又從何而知患者是不是甘于遺忘?有誰夠資格替當事人做決定?如此苦澀的傷痛往事,會不會其實糊塗一些,目空一切也好?還有那個恒久的難題,壽則多辱,人怎樣才可以有尊嚴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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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悅有了新工作》劇照。

還是将思考交棒到觀衆手中吧。盡管,該劇從原生家庭、童年性侵,到社畜壓力、重男輕女,“踩點式網羅社會熱點”的野心太大且涉獵太廣,顯得單一故事挖掘有欠深度,劇終人物開口閉口的金句與道理,工作和愛情雙線并行的模式,也難免有太過說教和模仿日劇營造“小确幸”的嫌疑。但需要明确的是,紙上得來終覺淺,在我們的時代,三悅這樣的一個女子,其身份遠不止“互聯網嘴替”,而更像是平行宇宙中,一個體驗生活的自己。

正如該片編劇、曾以《相愛相親》斬獲金馬獎最佳劇本的遊曉穎希冀,三悅身處這個理性與感性為一體的位置,“在貼地行走的同時,稍稍超越現實小半步,讓人看到關于殡葬行業更多的幕後,以及未來的可能”,從冷漠任性隻求躺平,到學會“道謝、道愛、道别”,三悅的成長,固然有主角光環的美化加持,更重要的是,以殡葬作為切入口, 宛如棱鏡般地抛出議題,不僅折射八百萬種死法,更體味人間百态,是以,見自己、見天地、見衆生。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作者:一把青;編輯:走走;校對:薛京甯。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