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喜歡科幻的人,都不可能沒聽過《弗蘭肯斯坦》的大名。

今年,“暗黑美學大師”吉爾莫·德爾·托羅,又推出一部最新翻拍版。

故事開頭。1857年,一艘丹麥海軍的探險船在北極被冰困住。船長把一個重傷垂死的人救上船,這人叫維克多·弗蘭肯斯坦。很快,一個刀槍不入、力大無窮的怪物找上門來,要帶維克多走。一番惡戰,船員死傷慘重。最後船長用重火力擊碎冰面,暫時阻退了怪物。

船長問維克多:那是什麼東西?

維克多說:那是我造的。

故事開始倒叙。

維克多童年時,母親死于難産。父親自诩醫術高明,對維克多管訓嚴苛,卻沒能救妻子的命。這種童年創傷,德爾·托羅拍得很克制,但你能感覺到無處不在的冷。不是來自暴力,而是一種情感的真空。

維克多長大後成了外科醫生,但他的野心不在救人。他想“治愈”死亡。聽上去很崇高,但其實,他隻想證明自己比父親強。

他被愛丁堡的醫學院開除了。因為他在屍體上做實驗。學校說這是亵渎神靈。

一個軍火商哈蘭德找到他,給他錢,給他一座孤塔做實驗室。維克多找弟弟威廉來幫忙建實驗室。威廉帶來了未婚妻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是哈蘭德的侄女。她聰明,溫柔,喜歡昆蟲,喜歡觀察世界。維克多被她吸引了。他試探過,但伊麗莎白拒絕了。

這條感情線很重要。維克多後來做的很多事,都跟這個有關。

維克多開始拼湊身體。戰場上的士兵,絞刑架上的囚犯。克裡米亞戰争正打得熱鬧,屍體不缺。一塊塊肉,一根根骨頭。他要在雷雨天用閃電激活這個造物。

那晚雷雨如期而至。哈蘭德慷慨解囊的動機也曝光——他得了梅毒,活不久了,想把自己的腦子裝進怪物身體裡。

遭到拒絕,哈蘭德想破壞實驗,結果在打鬥中摔得肝腦塗地(字面意思,美術效果非常逼真)。實驗設備也被破壞。

維克多以為心血付諸東流。但第二天早晨,那個拼湊物,活了。

說實話,當我聽說這次的怪物是雅各布·艾洛蒂演的時候,我是懷疑的。這個在《亢奮》裡演高中明星四分衛、在《薩特本》裡演貴族公子哥的帥哥,能演怪物?

但德爾·托羅看中的就是他的眼睛。

電影裡,怪物身上貼了42塊假體,化妝要花10個多小時。艾洛蒂每天天不亮就進化妝間,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他自己了。整個拍攝過程,他說自己像是在禅修。坐那麼久,站那麼久,血液流動的方向都變了。

他研究日本舞踏。那種極慢的、幾乎靜止的肢體語言。他還觀察自己的金毛犬怎麼動。“狗的動作裡有種純真,”他說,“那種愛的方式。”

所以你在電影裡看到的,是一個剛剛出生的生命。他不會走路,但他努力想學。他想說話,維克多教他說了第一個詞:Victor。

但是随後就把他鎖在塔樓底下。

把他當一隻野獸。

維克多用暴力訓練怪物,像當年他父親對待他一樣。棍棒、鞭子、羞辱。但怪物不是狗,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有力氣,傷口愈合得很快,但他始終學不會說話。訓練沒用。暴力隻讓他更憤怒。

哈蘭德好幾周沒消息。威廉和伊麗莎白擔心,決定來看看維克多。

他們發現了怪物。

伊麗莎白看到怪物時,沒有尖叫。她走近他,溫柔地對待他,教他說她的名字。

怪物第二次學會說話:Elizabeth。

那個瞬間,德爾·托羅要講的故事終于顯出了原型。這不是科幻恐怖片。這是一個關于愛的故事。或者說,關于愛的缺席的故事。

維克多嫉妒了。他看着伊麗莎白和怪物之間的那種連接。他受不了。

他對威廉撒謊,說哈蘭德是怪物殺的。他打發他們離開,然後放火毀滅一切。

火燒起來。維克多站在外面看着。突然,他聽到怪物在喊:Victor。

就那一個詞。他教給怪物的第一個詞。

維克多崩潰了。他想沖回去救他。

塔樓爆炸。

沖擊波把維克多掀飛。他的右腿被炸斷。

故事在這裡停下。因為當前的時間裡,怪物再次沖上了船。他走進船長的艙室,說:讓我告訴你我的故事。

電影開始第二次倒叙。

怪物從爆炸的塔樓裡逃出來,躲進一個農場的磨坊齒輪裡。

他偷偷幫助一家人。搬木頭,修農具,清理積雪。家人以為是森林之靈在保佑他們。他們對着空氣說謝謝。

怪物每天躲在牆後,聽盲老人教孫女。慢慢地,他學會了說話。學會了讀。學會了思考。

到了冬天,其他人都離開了。隻剩下老人一個。

怪物終于走出來。

他們成為朋友。他陪伴老人驅散孤獨。老人教他讀書、詩歌,教他什麼是善良。

“你是誰?”老人問。

“我不知道。”怪物說。

他回到實驗室的廢墟,找到了維克多的筆記。他看到了那些圖紙和記錄,知道了自己是怎麼來的。

他也明白了另一件事:他不會死。獵人的子彈打在身上,傷口很快愈合。他會永遠這樣活着。孤獨地,被所有人憎恨地活着。

怪物找到維克多,請求他再造一個同伴。維克多拒絕了。

他說自己後悔造出怪物,說他是個錯誤,是個怪胎。他說他惡心,說他看到他就想吐。

怪物的臉上,你能看到希望一點點熄滅。他攻擊了維克多。

維克多舉槍。

子彈卻擊中了趕來的伊麗莎白。

電影沒有說清楚這是意外還是故意。但你看維克多的眼睛,你知道那不完全是意外。潛意識裡,他在懲罰她。懲罰她選擇了怪物而不是他。

混戰中,威廉也被怪物襲擊。

他血如泉湧,看着維克多,說了臨死的最後一句話:

“我一直都怕你。你才是怪物。”

維克多失去了所有在乎的人。他發瘋地追逐怪物而去,發誓要用畢生來毀滅它。

故事講到這裡,終于跟開頭銜接。

造物主和造物的互相傷害。一出無可避免、看似沒有出路的悲劇。

維克多和怪物,誰是父親,誰是兒子?還是說,他們都是兒子?維克多的父親傷害了他,所以他傷害了自己的“兒子”。這種傷害會世代傳遞,直到有人叫停。

“哥特女王”米娅·高斯在片中演兩個角色。維克多的母親和伊麗莎白。電影沒有解釋這個選擇,但答案明晃晃的:維克多愛上的女人長得像他媽媽。弗洛伊德看到這裡會笑而不語。

還有那個關鍵細節。怪物學會的第一個詞是Victor,第二個詞是Elizabeth。他最後說的是什麼?Father。

父親。意味更加呼之欲出。

那是電影的最後一幕。在船上,聽完怪物的講述,維克多終于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也明白了自己是誰。

他看着怪物,說:“對不起。”

然後叫他“兒子”。

怪物也哭了。他說:“我原諒你。”

他叫維克多“父親”。

這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正地看見彼此。

維克多閉上了眼睛。傷口、寒冷、罪惡感,這一切終于壓垮了他。

怪物抱着他的屍體,坐了很久。

然後他下船,用巨大的力量,一寸一寸地把船推出冰面。

船長想繼續往北極去。他的目标還沒達到。但他看着怪物,看着維克多的屍體,突然明白了什麼。

他下令掉頭。“我們回家。”

船開動了。駛向日落。

怪物站在冰上,看着船越來越遠。

他伸出手,像當初維克多教他的那樣,去擁抱陽光。去感受溫暖。

一個人站在冰天雪地裡。

永生。永遠孤獨。

但也許,也許他終于自由了。

電影在這裡結束,150分鐘過去了。說實話,有點長。但我不确定哪裡可以動剪刀。每一場戲都有意義。

德爾·托羅的視覺風格一如既往。哥特式的塔樓,維多利亞時代的服裝,暗綠色的光影。但這次他更加克制。不像《水形物語》那麼絢麗,不像《潘神的迷宮》那麼奇幻。他讓場景充分地服務了情感。

亞曆山大·德斯普拉的配樂也是這樣。不喧賓奪主,但你能感覺到它在骨子裡震動。

奧斯卡·伊薩克演維克多,冷靜、自大、脆弱。他把一個天才科學家演成了一個受傷的孩子。

但真正的核心是艾洛蒂。他将怪物演出了人性。不是那種廉價的煽情,是真實的成長、痛苦、失望、憤怒、最後的寬恕。

很多人說這版的怪物太帥了。對,即使貼了那麼多假體,你還是能看出來這是個帥哥。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的眼睛。當他看着伊麗莎白,你看到的是希望。當他看着維克多,你看到的是傷痛。

這絕對是本年度最好的表演之一。也許甚至都可以不加“之一”。

《弗蘭肯斯坦》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故事。有數不清的影視版本。

瑪麗·雪萊萌生《弗蘭肯斯坦》的靈感時才19歲。小說1818年出版。200多年過去了,這個故事還在被講述、被翻拍。

為什麼?

因為它問了一個永恒的問題:創造者對被創造物有什麼責任?

父母對孩子。老師對學生。造物主對人類。人類對人工智能。

維克多造了怪物,然後抛棄他,虐待他,拒絕承認他。怪物想要的隻是愛。他想要一個家。他想知道自己為什麼存在。

這些要求過分嗎?

電影沒有給答案。它隻是展示——當愛缺席時會發生什麼,當我們拒絕承認自己的創造物時,它們會變成什麼。

德爾·托羅籌備這個項目30多年。從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夢想拍這個故事。現在他終于拍了。

他說過一句話:當你完成了一個夢想,不管它好不好,它都完成了。你不能再夢見它了。這是電影人的悲劇。

但看完電影,我不覺得這是他的悲劇。

這更像是他的一個禮物。

給所有害怕被抛棄的人。給所有想要被理解的人。給所有曾經被當作怪物對待的人。

電影告訴你:你不是怪物。那個拒絕看見你、拒絕愛你的人,才是。

而且,知道這一點,永遠不會太晚。

維克多在最後一刻說了對不起。怪物原諒了他。

原諒不是說那些傷害不存在了。而是說,我們可以放下了。我們可以讓彼此走向日落了。

這個電影也許不是德爾·托羅生涯最佳,但它有這個時代罕見的真誠。它相信自己在講的故事。它不玩後現代那一套,不解構,不自我指涉。它就是老老實實地講一個悲劇。

一個關于愛的缺席、關于遲來的認錯、關于傷害和原諒的悲劇。

200年了,我們還在講弗蘭肯斯坦的故事。我們還是癡迷于這個故事。

因為人們還在造怪物。

因為人們還在害怕它們。

因為人們還在拒絕承認,真正的怪物,有時候是自己。

德爾·托羅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拍了這部電影。

看的時候,你也許有點被吓到,但更會被它提出的問題擊中:

如果你創造了生命,你會給它愛嗎?

還是像維克多一樣,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