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個人錄音整理
主持人:
(前面沒錄到,關于電影高老師的沐浴情節)在拍攝這個沐浴的場景的時候,導演是怎麼調度的?跟大家分享一下好嗎?
導演:
拍這個片子時候,高老師是 79 周歲。她看過本子,因為我劇本寫得沒有那麼具體,但是在跟我溝通了解劇本的時候,我就說你要裸露上身,她當時就很久沒說話。後來接了戲,我們拍攝的時候,她跟我講了三點。他說,張導,我跟你講,我這輩子拍了一輩子電影、電視劇,有三個底線從來沒突破過:第一個:鎖骨以下沒漏過;第二個,我沒抽過煙,我煙塵過敏,我隻要有一口煙,我渾身會起皮疹;但是我們這個片子裡充斥着她吸煙的鏡頭,而且她說我還覺得不夠狠,還讓把過濾嘴切掉拍。第三個就是我一輩子沒打過人,我兒子女兒我都沒動過手,但你這個片子讓我上來就打一個服務員。所以她為這個犧做了很大的犧牲。
觀衆一:
感覺對于這個兒子的塑造有點簡單,會覺得他好像就是一個非常無腦的啃老族,他完全感知不到父母,尤其是父親的這個困頓。我覺得這個角色如果說可以有更多的複雜性在裡面,就會覺得至少把90後甚至可能更略微更年輕的這一代塑造得也許就會沒有那麼簡單化。
導演:
我稍微解釋一下這問題。因為劇本也是我寫的,這個主體的故事線講的是一個80歲的老太太要去職工浴池洗澡,他的兒子去幫他實現這個願望,這樣的一個故事線,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就是他的孫子,趙麗華的孫子,可能就是90初或者85後這樣的一個年齡段。可能你們都會感受到,也會有一個疑問,為什麼我看不清他的臉?就是這個孫子,他的臉是讓我模糊掉的,大家看到的都是他的側影或背影。還有很多這樣的人物,你們記不住他們的面孔,可能大家能最後記住的就是趙麗華和他的兒子朱紅兵,也包括那三個主要的女人,他妻子、他的紅顔知己,還有陌陌這三個女人。所以看過這個電影,我希望大家能記住的是這樣的5個人。因為他們都與這個洗澡有關,其他的人物我覺得他們從我們劇本的這個理論來說是功能性的人物。
我希望他們是一種社會的符号,就是社會上存在着這樣的一群人,或者一個階層,或者一類人,他們是實實在在存在着的,但是我們不一定記住他們的面孔。他們隻是一種社會當下存在過的一種符号,這是我當時的一種思考。至于您剛才提那個問題,我其實特别希望以後把這個題材做成一部劇。如果做成一部劇的話,可能人物線更豐富,然後對人物的塑造會更豐滿。不知道解釋得好不好。
觀衆二:
電影英文名(The Unfilial Son),不孝順的兒子。在電影中,這個兒子其實也是一直在幫助他母親完成他這麼一個洗澡的願望,以及去在這個家庭中扮演一個比較大的壓力的承擔者。這不孝的兒子指的是他的哪一個方面?以及是否指的是這個朱紅兵的兒子是一個不孝的兒子?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當時在公路上面,我記得有三個鏡頭,都是朱紅兵的鏡頭,他的背後分别駛過了卡車,裡面有三個動物,先是一頭牛,然後是一個豬,第三個是一頭羊,最後在那個節日的上面,這三個動物又被作為祭品都被宰殺了,都供奉上去了。我想知道導演你對這幾個鏡頭是怎麼闡述的?就是有什麼深刻的含義嗎?
導演:
英文确實是叫不孝之子。不孝之子也是我們這個片子真第一次立項的名字,電影局也批了這個名字。為什麼用這個名字呢?實際朱紅兵是一個非常孝順的兒子,我們之所以用不孝之子是實際上是一個反語。即使是他這樣孝順,即使拼盡全力,他母親的一點願望他是實現不了的,或者說他是理解不了的。因為他母親要的不是一次洗澡,他母親要的是存在的、生命的尊嚴,有尊嚴地告别,所以這是一個反語。
另外那個豬牛羊大家可能都會看到它最後是祭品,我們把它叫為犧牲,豬牛羊都是犧牲,與冰下的魚一樣,我們包括人都是生命。至于大家怎麼去理解,我其實特别不想把它定型化。作為一個作者,我是怎麼想的,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是否有解讀的空間。這個更重要。
觀衆三:
片中那個男主角的紅顔知己,就是那個按摩女,他為什麼要哭?其實他從頭到尾都是沒有看到什麼很艱辛的東西。他的哭有什麼含義在裡面嗎?
導演:
确實很有含義,我跟你講這場戲是怎麼拍的:這個陌陌她是個素人,沒有拍過戲,但她演得非常好。朱紅兵喝多了要趴在桌子上,然後她就顯得很尴尬,我一直沒有叫停,我的攝影指導也沒有叫停,她就不知道怎麼演了。後來我就提醒了她一下,能小聲地哭出來。她眼淚唰就下來了。後來我問他為什麼哭了?他說,這樣一個男人在我身邊,我心疼他就哭了。其實我要的就是這樣,人與人是善良的。人與人之間真正能夠是能溝通的,并不是說地位和社會上的角色有差别。其實人如果真誠的溝通,它是能夠觸及彼此的内心的。
觀衆四:
最後包括兒子知道母親的這個最後的這個抉擇後,他出去跑這個情節,你想表達的是一種對生活的這種壓力的妥協感,還是一種釋放的解脫感?或者說你想讓觀衆在這個影片的最後體會到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導演:
我先不直接回答,我舉兩個例子。第一個,這個是個長鏡頭,大家都看到了,因為我們小成本沒有特别豪華的移動設備,都是我們攝影指導肩扛拍攝的。在拍攝當中你們有沒有發現,他往左邊去鐵路盡頭的指示燈是什麼顔色?(觀衆:紅色的)對,然後他穿過鏡頭再往畫右跑的時候,跑到那個終點又停下了,前面還有個燈也是紅色的。大家可能沒有太注意,這兩個紅燈是我們精心設計的,我們這個片子裡有很多這樣的意象的符号在裡面。盡管我們是一個現實主義題材,但裡面我們放了很多這樣的符号。他其實是無路可走的。當然我們講的不是生活的路,是他内心的路。 後來我們又讓他面對了鏡頭,當然我們也拍了客觀鏡頭下他的狀态,後來我們沒有用。我讓他直接面對了鏡頭,這個鏡頭就是交流,與大家的交流——我該怎麼辦?這可能就是對剛才你問題的一個回答吧。大部分中年男人是無處去訴說的,他隻能跟自己去訴說。
觀衆五:
我想了解就是您是在什麼樣的一個契機下産生創作這樣一個劇本的想法的?肯定是會有一個很強烈的一個表達的動機,才想要做這樣一個故事。
導演:
我從頭說。我38歲進了這個影視圈,38 歲之前不是做影視的。進影視圈是因為跟我父親有關。我從小在電影院,我爸上班,就天堂電影院的前半部分跟我生活是一樣的——電影院長大的孩子。我做了很多行業。我學中文,當過秘書,做過老師,也做過自己的公司,最後還是選擇了電影。
在38歲進這行之後,拍了很多并不是想拍的電影,因為我們要抓住機會,抓住機會也不重視自己羽毛,拍了很多小類型片。說實話,這部片子是我用心之作。所謂用心是因為16年就有了萌芽。因為16年我父親去世,我就想一定要拍一部獻給他的電影。那一年他去世之後,我陪了他一夜。在太平間,整個很大的一個太平間,就我一個人活人,然後第二天早上他的臉是朝向我,非常神奇。我就發誓一定要拍一部獻給他的電影,因為我走上電影的路是他的指引。
16年有萌芽,17年我完成一部網劇之後開始策劃這個電影。開始寫什麼呢?我就突然想到我母親也80多歲了,他要去洗澡,誰陪他去?這一個實際問題。後來就做了很多社會調查,确實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尤其東北的老人,他在家是不願意洗澡,都願意去搓澡,都願意去自己工作了一輩子的職工浴池去洗澡。因為那裡有他的情感,有他的愛情,有他的青春,有他所有的記憶,有他的老熟人。但是作為一個80多歲的人,他已經被剝奪了這種權利,他沒有權利去洗。所以從這兒開始,17年策劃,18年底我們去拍攝。18 年底我們要拍冬捕嘛。後來19年3月份拍攝完成。19年10月份我們開始報審,2020年參加了平遙,到中間疫情結束,到現在開始上映,8年時間。這個是我絕對是我用心制作,用心之作。
觀衆六:
影片最後裡面的那個漁網,它釣起來的不僅僅是一條魚,而是整個漁網的所有很多條魚。所以我就想問導演,您在創作這個劇本的時候,是否也想過不僅僅是從一個家庭出發,而且還是想要通過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個小家庭這種很小的切面去給别人看到你想表達的更大的一種議題?
導演:
确實是想表達一個更普泛的一個議題。因為剛才我們還聊中國現在有3億60歲以上的人,35年會有4億,50年會達到5億。5億是什麼概念?中國一半人是60歲以上的人。不能說都是老的,因為現在年輕人可能不結婚、不談戀愛、不生育,到60年可能我們的人口就會10億左右。這是專家推算的。
對我們終将老去的問題的思考,是每一個電影人都要思考的問題。我特别喜歡《愛》這部電影。作為你有一絲社會責任感的人,一個導演,一個創作者,他必須去面對這樣的問題。所以我們的電影實際與核心就像你剛才說的,是一個有普世價值的一個探讨。我們探讨的不僅僅是一次洗澡,而是他通過一次洗澡,他追求的是有尊嚴的告别,是如何告别這樣的一個話題。
觀衆七:
為什麼導演會使用超現實的夢境的鏡頭?這在很多新導演裡面很常見。
導演:
我還不算新導演了。(觀衆笑)(這裡導演可能誤以為觀衆指的是豬牛羊的鏡頭)我覺得他是我這部電影的語言之一。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理解的,那個是朱紅兵的心理。三個鏡頭出現在他獨處的時候,他不是在很多人的時候插入的。後面開過的車,是劉朝紅老公的車。他的心裡劉朝紅老公對他具有最巨大的壓力,所以他獨處的時候那種壓迫感是存在的。但是說豬牛羊,是不是我們不如豬牛羊什麼的,那是大家的一種解讀。但于我創作來說,那個地方一定要出來,就是他害怕、他恐懼。然後濾鏡,我是想把夢境跟現實有區别,所以也不叫濾鏡,那是一種調色、一種色彩,是電影視聽的一部分。
在廳外,我們還進行了一些提問互動。導演是個很真誠、儒雅的人,還熱情回答了大家的其他的問題,以下隻錄了一部分:
導演:
(前面沒錄到,探讨在奶奶閨蜜家的細節,家居裡的布景都是原來的房子自帶的,但是在上樓梯的時候有個木闆是設計的)木闆放下,才能把輪椅推下來。閨蜜老伴不是失能嘛,得坐輪椅,所以要有個木闆才能推下來。為什麼我們這片子提名了最佳美術、最佳編劇,就是他們覺得整個置景特别生活。我們成本特别低,就是因為我寫劇本的時候把景都寫進去,因為我對這個地方熟悉。所以編劇也好,導演也好,一定要寫自己熟悉的事情。我自己批評我自己說,以前拍了很多小片不熟悉,那個時候為了練手。未來我可能要拍我自己喜歡的、熟悉的題材的。
觀衆一:
提到那個茅台酒,我記得奶奶去過銀行。
導演:
對,你看得很細。其實這段我已經埋了一個點在那,從銀行出來他一個人,我用了一個大全景,他在對面走,然後車流從他前面滑着,就在一個城市裡,一個渺小的人,但是他做剛做完一件事兒,誰也不知道——這都是我們的表達,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到。
觀衆二:
(沒錄到,提的大概是關于中年男性是否承受不了,還是想回歸孩子的問題)
導演:
我們中年男人,比如說母親、父親可能說很少住一起。尤其東北男人,兒子跟父親是非常奇妙的關系,他們沒有那麼親近,永遠像熟悉的這種陌生人,然後父親總是感覺是居高臨下的,實際上他做夢的時候還是會夢到的,做夢還會夢到父親,就比如那場蘆葦蕩的戲。剛才那個小夥子提這個問題,就是濾鏡他不喜歡,實際上我把夢鏡都是調的暖色,因為隻有夢裡他們是特别溫暖的。一個中年人夢見他爸幹什麼?說了一句話,說爸我好累。然後爸爸把他摟在懷裡。實際還是有删掉台詞,原來的是:人到中年,我懂。其實到了一個年齡層才能理解這個年齡。包括你那個說這個像孩子,因為最後我們處理,我要找一個比他高大的、能把他摟着孩子像孩子一樣。
觀衆三:
您說埋了很多線,那個牛豬羊的車、包括一直出現重複出現的那首歌。但是我有一個意象沒有懂,結尾的時候朱紅兵直接進入了他媽媽的房間,敲門之後他是徑直走向窗台,然後有幾個打打火機的動作嗎,其實他媽媽一直抽煙,但是他作為兒子可能根本不知道媽媽抽煙這件事?
導演:
我覺得那個我确實沒有想到,你要能看到這,我覺得就說明那個地方我們是故意留了一塊空間讓大家去讀的。為什麼演員要調度?你走到哪停下是有目的的,我給演員的心理建設,打打火機,你是在想我媽在去哪?他是不是每天都在這打火機?他這有個打火機嘛?我媽是不是每天都在這打打火機?一個人就想的時候看到了那封信。
電影這種蒙太奇的魅力就在這。創作者也可能他想的是調度,然後他給演員提供一些心理基礎,但正因為提供了這個空間,觀衆可能讀的解讀的空間很大。文藝片這就是大家願意看的原因,不像那個類型片,大家哈哈呼一呼就完事了,出去不會再去想了啊。因為它确實沒有可想了,他都很滿。他的指向非常明确,他要殺他,他就是讓你看我怎麼殺了他,這個暴力過程。
(還有關于性别女權問題、抑郁症問題等,手機沒電沒有錄上。我記得一些:
針對茅台酒,其實鏡頭上的茅台是2018年的。被誰替換了(兒子還是媳婦、還是奶奶自己?),導演認為則是開放的。
導演不認為電影存在緻敬、或者是打破第四面牆等說法。我也認同,因為這部電影其實是為他父母而拍的。
關于開頭鏡頭其實是實拍(用了線),并非特效制作,拍了八十多遍,劇組當時天天在吃魚。
以及澡堂等鏡頭都是實拍,演員都是全裸,都是群演,很有生活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