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為之?南京城破後的第一粒子彈居然是猶豫的。一小時前還在不要命猛突的大頭兵,此刻端着槍瞄準平民居然顫抖了起來。他的“懦弱”很快就被軍曹的巴掌打斷,而這個不足一秒的鏡頭也無法給任何觀衆留下印象。
無獨有偶,起先設計好背刺時機的伊藤也沒下得了手,槍支在無法控制的右手裡不聽使喚,最終還是落了下來。這是一個很老套的橋段,我們已經見過無數次類似的内心鬥争,所以不再新鮮。
這種不起眼的“猶豫”戲碼在其他的影視作品裡是常見且重要的,它起到一個豐富人物的作用,使得反派角色避免被塑造成純粹邪惡的扁平形象。進入曆史片的領域後,這種手法的深化使用甚至能起到決定故事走向的作用,《竊聽風暴》即是一例。但同樣的操作,應用到了《南京照相館》裡卻顯得極其怪異,甚至怪異到了觀衆會下意識忽略。如果你沒有走馬觀花,而是記住了這兩個鏡頭,并且去試着思考它們出現在這部電影裡的意圖,那麼,一個令人消化不良的問題便會浮出水面————為什麼要拍日本人開槍時的猶豫?是為了說明日本人也有良心嗎?可這是一部教我們銘記曆史仇恨的愛國影片,我為什麼要去思考我們的敵人也是個人,或者可能是個正常的人?他們開槍時為什麼猶豫,對我、對你、對中國人、對那段苦難曆史來說很值得關注嗎?
導演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并沒有去延續這兩個怪異鏡頭所帶來的線索。無名的大頭兵被一巴掌扇到一邊後就沒再出現過,伊藤放下了指向“朋友”的手槍後便再也沒有表現得像個人,自此,他在影片後半段裡不加過渡地迅速黑化,相關情節直接成為了多數觀衆吐槽的劇情硬傷。
公道地說,導演在刻畫日軍的殘暴行徑與其他行為時是相對公允的。他在表現各種濫殺無辜的場景時沒有去刻意地把日軍臉譜化,使其成為完全無組織無理智的野獸。如我們所看到的那些,他們的暴行都是在高度組織化的行動中産生的,在缺乏授意的情況下,沒有一個士兵會出于個人惡趣味去随意放槍。在放棄了去過分地迎合多數觀衆的超邏輯印象後,“有邏輯(哪怕是殘忍的邏輯)的暴行”使日軍的形象變得立體化了起來,電影也因此能順利地汲取到來自于曆史現實本身所蘊含的力量,避免了淪為二流的爛大街抗日神劇的命運。一切進展順利,但這也是電影探索的終點了。日本人會有組織、有紀律(注意,這是個中性詞,)地濫殺無辜拍出來了,沒問題。但日本人為什麼會這麼殘暴,導演就隻能開始我擦我不好拍了。
有的觀衆嗅覺敏銳,他看到這裡就會說了,哎,你看看李克忠反思怪又來了,我知道你們那一套,無非就是鼓吹日本人也是戰争受害者,責任全在戰争發動者和軍官,平民也是受害者,所以我們不能鼓吹仇恨啦,應該上升到更高的維度去思考問題啦,等等,這番說辭我早就聽膩了。
你膩我也膩,我也懶得去讨論這些早就有定論的阿倫特式問題了。雖然話都到這兒了,但這其實是我要讨論的另一個問題的引子,如果讓你應激了一下還請見諒,我也沒打算去聊這個問題。
我要聊的問題是,當代中國導演在曆史影片中的探索限度會不會僅止于類似程度的紅線?不論他超出紅線後會給出怎樣的探索,是否淺薄或深刻都無關緊要。重要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一旦打算向日本人提出更多的問題,這些問題都無法得到一個能讓多數中國觀衆滿意的答案。原因是顯而易見的,所有觀衆都急切地期望曆史能高度地貼合唯實論的世界觀,日本人做這麼多壞事,他們必須是壞的,而且這個壞必須具體到個體,個體必須為他們的罪惡負責,且這個罪惡應該作為他們每一個人的本質留存在史書上。任何一個多餘的追問都會使得“罪惡的本質”暫時地脫離開作為個體的日本人,而上升到更高的維度去聽候思考的差遣。在這個時候,每一個敏感的中國人就會懷疑你要為作為個體的日本人免罪,而用或情緒化或“思辨”(還是類似于阿倫特的惡之平庸的那番理論)的争吵把你的追問給拽回來,在初審階段繼續将官司打下去。是的,你要深化問題有你的道理,但我不允許你深化問題也有我的道理。即使沒有民族感情為我辯護,我的道理仍然堅若磐石,不管是哪位哲學家來了,都無法從其中找出真正的破綻或不合理之處。你對我的任何指控不會成立,或許深化問題的思路的确是對的,但我讓問題滞留在當前層面,也不會有任何錯誤。我将滿足于這一有限度的正确,并滿足于這一永遠不會出錯的立場。你可以自作主張地去探讨更加深入的曆史因果,但我總會在你的出口把你堵住,讓你扯着嗓子承認“雖然我的研究是如何如何,但我承認日軍暴行滔天,永世難忘,中國人不能原諒曆史”後才放你過去。你的探讨可以出版、可以被傳播、可以獲得自己的擁趸,但無論如何,它的聲音都應該服從于“中國人不能原諒曆史”這個挂帥揚旗的總命題。日後如果真的還有一場大審批,或者全民大思考,你當然可以帶着你的觀點出庭陳述,但如果我們的“總命題”有需要,你的發言時間應該被縮短到一分鐘甚至一秒鐘,必要的時候,大家暫時不讓你發言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中國人不能原諒曆史”這個總命題要比你那些雞零狗碎、充斥着調和與李克忠趣味的意味不明的私貨要重要得多。鑒于以上要求,你可以開始你的深入探索了。但我們需要告誡你,你的探索如果被淳樸的群衆誤會成洗白日本人了,那也是情有可原,不要太有怨言。注意事項宣讀完畢,你想好接下來怎麼拍了嗎?
我想,稍微知趣的導演在意識到更進一步會帶來的壓力後,就會像個别日本兵放下日本槍那樣,微微發抖着放下自己的攝像機了。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兩根火柴突兀地在電影中燃了起來,然後被申奧導演迅速吹滅了。還好沒有引起太多注意,我也看了些影評,很少有人說這個,導演的審慎得到了應有的回報。
行文至此,有的耐心觀衆也忍不住發話了。他們會問,好吧,我們擱置掉輿論風向和主流情緒不談,也不談往下探索會探索出來些什麼,我們隻想問你一個問題:即使可以拍,這部電影有必要拍那麼多深入反思的内容麼?137分鐘都不太夠它把主幹故事講好,不夠把中國人民的血海深仇講完道清,再拍什麼面向戰争本身的反思豈不是更局促了,我看你還是個反思怪。
你說得對,我的答案可能會出乎你的意料。我也覺得這部電影的完成度已經很高了,它沒必要再去拍指向戰争本身的反思,否則,像小林正樹的《人間的條件》那樣拍600分鐘都拍不太夠。那麼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呢?我一會兒說中國導演在曆史影片中的表達與探索有着極大程度的官方或非官方限制,一會兒又說《南京照相館》沒必要反思那麼多,豈不是自相矛盾嗎?
不矛盾的,一旦你意識到這是在讨論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問題後,就豁然開朗了。《南京照相館》如果獨立地作為一部電影來看,即使有一些劇情或人物刻畫上的硬傷,它也拍得沒太大問題,作為電影來說是相對及格的;但如果它作為衆多曆史影片中的一部影片去看,我們就會發現它的坐标有多麼尴尬。就像前面說的那樣,中國導演在曆史影片中的表達與探索有着極大程度的官方或非官方限制,這就意味着他們拍片子時的選擇不會太多,僅隻能在有限的範疇裡施展拳腳。條條框框一多,作品的上限和張力也就跟着萎縮了。好的藝術家可以戴着鐐铐跳舞,但如果你讓他提一個能創作出更好的作品的條件,他的第一個要求絕對是把鐐铐給他砸了。在陳述完這一個命題之後,讓我們緊接着補充另一個命題,免得本段像是在重複之前的論點。
這個新命題是:電影的觀衆不是通過一部電影去思考電影、思考曆史,而是通過許多部電影去思考電影、思考曆史。他收看過的所有作品在他的腦海中會開啟一段辯證的曆程,有的電影會作為正題,有的電影會作為反題,經過思考後會形成合題,并依次循環往複,不斷共同地影響和塑造他的觀念,而他将根據自身的觀念去觀看和思考下一部影片。
結合上個命題,我想我的觀點就非常清晰了。很顯然,在一個輿論相對包容、創作相對自由的環境裡,不同的電影在表達同一主題時,可以給出截然相反的風格、故事與哲學。外部世界是複雜的,任何一個不起眼的主題都可以被拆分出多個子主題以供藝術家去創造。在面向侵華戰争這個曆史題材時,如果環境足夠理想,那麼有的導演可以繼續做他擅長的,再拍一部《南京照相館》;有的導演比較尖銳,甯可頂着罵名也要拍一部以不服從的日軍士兵為主角的南京故事片;還有的導演比較神叨叨,直接從226開始講起,拍一部充滿學究趣味的哲學電影;甚至有導演人高藝膽大,直接學起大島渚,一片驚人地推出了《戰場上的快樂除夕》。那麼在這種影視環境下,即使觀衆不會待見那些沖擊固有觀念的“惡劣”影片,它們的合法與合理存在也會掀起一陣風波,使得面向曆史的某些側面的呈現與分析被迫紮入到觀衆的觀念當中。過往無以為繼的探索将在許多部而不是一部影片中繼續下去,我們将會獲得更加豐富的作品與更加深入大衆曆史意識。簡而言之,曆史反思是由多部影片分散、自願承擔的,沒有一部電影必須要去反思,但前提是想要反思的影片有這個權利去不受限制地反思。當然,請注意,這隻是理想的環境,因為等等又有一個反駁要來了。
“我們為什麼需要這麼多不同類型和立場的電影去讨論侵華戰争?一直恨日本有什麼不好?這是中國人的出廠設置!一部南京照相館已經把該講的都講了。你去刻意引導這種多元觀念,是不是别有用心?李克忠嘴臉和細作嘴臉是不是又藏不住了?”
請記住,本文中的任何一個李克忠議題都是為了朝着更高層級的議題而鋪墊過渡的。一直恨日本到底好不好,也早已有定論,我們沒必要去争論。在這裡,我要探讨的又是另一個問題——在限制極多的情況下,導演拍曆史影片的上限不會太高,且影片的内核會傾向于千篇一律。注意,這裡說的是内核,而非影片的故事内容或題材等等東西。在衆多影片的内核傾向于千篇一律的情況下,觀衆的内在意識與觀念或許會錯失辯證運動的機會,從而無法得到合題的提升,無法進行更進一步的具有現實意義的思考。不為人盡皆知的曆史翻案沒什麼問題,讓我們暫時達成這一共識。那麼,不為人知的曆史與未來的曆史又該如何呢?
哪一類表現曆史性的暴力與罪惡的影片在今天的中國還能不受阻礙地搬上銀幕?答案自然是各種抗日與反侵略影片,以及一小部分同樣依賴于官方曆史定論的古裝片。在大多數人都缺乏閱讀習慣的情況下,市面上所流行的電影、電視劇與新聞評論是塑造大衆觀念的最好媒介,盡管它們質量參差不齊。在抗日與反侵略影片的内核相對單一、且其他表現曆史性的暴力與罪惡的影片不被允許拍攝的環境下,走進電影院的觀衆隻會從這些内核單一的影片中汲取到自身的曆史意識與曆史哲學。讓我們隻讨論電影,而暫時擱置掉其他媒介的信息源吧。在抗日與反侵略影片中,觀衆會循環往複地看到暴力與罪惡以同樣的形式、同樣的主體、同樣的對立關系得到傳遞。盡管外國人對中國人的暴力與罪行隻是中國人所遭受過的所有暴力與罪行的一小部分(“一小部分”這個修辭并不誇張),但由于觀衆們最熟悉且往往能看到的也隻有這類影像,所以他們就會在這種潛移默化的“洞穴隐喻”裡把這種曆史性的暴力與罪惡當作是自己的民族所遭受到的占了大頭甚至是唯一的曆史苦難,從而不由自主地看輕自己并不熟悉的那一部分曆史,甚至會因為自身的一知半解與情感上的冷漠(這種冷漠恰恰來自于一知半解)而為那一部分不被允許的曆史進行自發地辯護。有分辨力的成年人最多會謬誤滑坡到外國人帶來的苦難是占了大頭的曆史苦難這一層面上,而缺乏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乃至小孩,則會産生更加深入的觀念謬誤滑坡,即,隻存在來自于外國人的曆史性的暴力與罪惡,且隻有這一種暴力是可怕的。因為我們沒有見識過其他形式的暴力,甚至會不由自主地對那些沒有被圖像化、影視化的暴力産生充滿了期待的幻想。很多看完電影的小孩都被日軍的暴力給吓到了,但他們對于暴力的恐懼止步于此,如果你多問一句就會知道,他們最想幹的事情是把日本人也沙光,即使他們并沒有意識到中國人沙日本人并不會比日本人沙中國人少掉一滴血,少一聲哇哇的哭喊。由于缺少反題,且正題的聲音太過突出、内核太過相似,觀衆的曆史意識與各種認知将會因為缺乏辯證過程而長久地局限在一隅,以矛盾的狀态持續存在下去,并影響到他們對于自身現實的判斷與認知。不用長此以往地展望,我們現在已經享受到了這樣的果實。我們擁有一群害怕暴力但渴望殺光對岸的勇敢的同胞,我們擁有一群堅定地相信三十萬但完全否定再添兩個零的另一個特殊數字的大是大非不會錯的同胞,我們擁有一群認為和平與反思僅隻是裝點門面的虛僞口号、早日複仇才是要事的真誠的同胞,我們擁有一群不是我見過的曆史直接拒絕的爽快的同胞。這些看上去極其矛盾的組合,實則合理無比,因為内在意識的辯證過程早就被人為控制過的外部信息環境給阻滞掉了。同樣,因為隻擁有且隻熟悉自己的曆史正題組合,每一個足夠自信的人都會想當然地認為即使有反題存在,也不過隻是個微不足道、從屬于正題的路邊一條的東西。其觀念如此牢固,以至于大多數人沒有因為這樣的“主次分明”而真正獲得什麼益處,也仍然相信這樣的“主次分明”正确無比。當然,能通過這樣的“主次分明”去确認自己的中國人身份或許就是最大的益處了。每個害怕被孤立出去、被罵罕見的人都極其珍視這樣的益處,而與此同時,他們也會在人生的不同時期因為這種大是大非看得清的“主次分明”而付出不同程度的代價。有人認為承擔代價值,有人認為承擔代價虧,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但不論怎樣,隻要你擁護這種“主次分明”的大是大非觀,某一類人肯定是永遠不會虧的。這個某一類人也有很大規模了,但由于過于難猜到底是誰,這裡就不再展開。
最後,我們就能回到正題,總結一下這個電影的尴尬之處在那裡了。電影本身并不尴尬,尴尬的是它的坐标。它被迫和一些同類型、同内核的影片稱兄道弟,而它在影片中加入的幾個交任務橋段(例如照相館的人不停地換風景幕布拍照那一段)也說明了它隻能和那些影片稱兄道弟,這就意味着它也要分擔那些影片所受到的長遠期待。以前,觀衆們痛罵抗日神劇,希望來點兒正常的抗日影片。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比較正常的抗日影片,觀衆們又像是看到了村裡的大學生那樣,指望它可以兼顧更多的責任,有的觀衆希望它能加點反思元素,有的觀衆又嫌它故事講得不夠精煉,等等,說到底還是底子好的影片太少,且因為創作限度較大,底子能看的影片也隻有這麼多。另一個,還是因為創作限度較大的原因,任何一個想涉及這方面題材的影片,都必須擁有相同的“底子”,抛開一系列底線般的設定和故事不去拍,隻去拍自己相對獨立的内容,能否過審都另說,觀衆罵不罵還沒操心上。由此,《南京照相館》将不得不背上過多的争議和過高的期待,而且它永遠也不可能避開争議并完成這些期待。今後再出來另一個片子,處境也将一樣,這是由我國的郭慶所決定的,什麼是郭慶,這篇文分析的就是。
猶豫的槍口揭示了導演分析曆史的限度,也揭示了諸多國人所享有的其他限度。我們不得不承認,絕大多數人會把越過隐形限度的思考視為過剩的思考,并且将有限度的三觀、有限度的正義感、有限度的大是大非、有限度的主次分明視作是一類隐含着大智若愚智慧的民族美德,否則,也不會有“反思怪”這種莫名其妙的詞語出現在簡體中文的詞典上了。對曆史進行有限度的分析與記憶,而刻意地扼殺掉引起自身觀念重塑的内在辯證過程的種種契機,往往隻意味着一件事——你會帶着自己有限的意識與觀念,去迎來自己有限的未來。盡管曆史上已經有很多人演繹過了這樣的未來,但很多人仍然會覺得,自己的處境是獨一無二的,自己的運氣也将會是好得不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