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小看這種半戲劇化半自然主義的表演,在同期一衆受過樣闆文藝思想改造的影視藝術家之中,隻有謝晉能自如地提線操縱,在任何想要拍攝的題材裡創造出巨大的藝術感染力。這和他早年的話劇與傳統戲曲的雙重背景有幾分聯系,也和他的江東門第世家的出身頗為相關。
謝晉拍電影的一個重要出發點即是人性本善,情感與靈魂的美好之處應該得到無條件的描寫與承認。這種凜然的信念與貴妃文宣體制下的傻白甜紅色藝術家所認可的人性價值有着判若雲泥之分。
後者無法獨立地理解善與正義,必須通過一個高高挂起的邪惡假想敵才能抽象地想象人性所能經受住的考驗與可以展現出的美好。生活若是苦難的,那麼苦難必須有具體的源頭,且源頭是可以被解決和消滅的,隻有如此才能調和隻講敵我之分的價值體系中的深刻矛盾。
換句話說,有着畸形道德潔癖的紅色藝術家們是無法真正理解可以獨立存在的正面人類情感的。一堵知性的高牆橫在他們與現實之間,對于人性的剖析與把握将不再成為可能。倘若鏡頭下的勞動人民幸福地眉開眼笑,那麼他們會笑是因為笑是好的,可以展現群衆精神風貌的,而不是因為他們無來由地高興、因着人的本能而高興。如若可以為高興找到一個可以具化為事件的理由,那麼他們必須要緊抓着這個事件來絞盡腦汁地描寫。
在這樣一種應然總是要高于實然的前提下,紅色藝術家們隻能千篇一律地重複創作一些木偶戲。即使舊有的遺産教化可以讓他們作品的形式外衣不那麼僵硬,最終演出的内容核心也仍會不可救藥地洩露出自己的空洞與脆弱。宣傳型文藝的本質便是如此,應然指揮實然,通過單調乏味的象征符号來駕馭骨骼足夠複雜的現實和幻想叙事,得到的将隻有一地雞毛。
對于略有真材實料的藝術家來說,這樣的文藝導向是災難性的。他們要麼言不由衷地創造出若幹同樣呆闆的作品,例如老舍,要麼直接撂擔子不幹。而謝晉能在框定的任務命題裡找準自己的風格,并演繹出與宣傳型文藝完全不匹配的藝術感染力,是同他那本質不受束縛的普世情懷與悲天憫人的感受能力所分不開的。
作為謝安之後,家風的熏陶使得謝晉可以脫離封建做題家們秉着讀書翻身的小吏情志來更為真誠地理解所謂的聖人言與聖人訓。封建做題家秉着讀書翻身的心志去讀聖人言和聖人訓,再暗暗地結合自己自幼所生活的險惡叢林環境,自然會對古書裡教導的正直情愫抱有某種很虛僞但又信以為真的理解和想法。善與正直在他們眼裡往往是有條件的,且可遇不可求,需要舍棄時随時能舍棄。正是因為這些價值被當作一種需要在明面上去觀察和定奪的砝碼,所以剛剛翻身的封建做題家是不會對于深思和感受人性之善美之類的問題有多少興趣的。
所以你讓這種藝術家,或者是有着特性的現代文宣文藝家去搞歌頌美好的創作便隻能得到一些很空洞的東西。即使到了不用去見識險惡、被保護得很好的紅二紅三那裡,他們也不能真正痛快地唱出歌頌美好事物的贊歌。由于沒有機會去真正見識人性所能經受的考驗,與可以承攬起責任、做出恰如其分的抉擇的榜樣,那麼他們對于美好情感或價值的認識也仍将停留在最為表面的一層上。
謝晉生逢動蕩之時,作為某種意義上的世家貴族,從小其實是很有機會去見識不用被功利雜念、而是僅憑着門第尊嚴便自然做出的各種體面得當之舉。經受住考驗的人性樣本在眼前不斷掠過,與此同時也有人毫不猶豫地在他耳前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那麼人性的善,或者說世界的善在他的價值認知裡,應該是完全獨立,不需要依附任何條件便自然而然地生長在那裡的。
謝晉的片子其實很多時候并不以台詞取勝,而是以細節取勝。具體到人物的一颦一笑、一個手勢或者是某個最不引人注意的動作。這和那些依靠讓演員做出誇張動作才能表達心中所想的文宣文藝家們大相徑庭。因為謝晉在檢閱了個人的經驗後相信,這些美好的情感是無條件的,是完全自發的,是每個人都有的。所以他才願意全身心地投入理解,或者是琢磨這樣一些生活中最微小的細節。
真是這種發自本心的信賴給了他不少觀察世界的難得的耐心,也因此,讓他在自己創作裡獲得了缪斯豐厚的獎勵,讓那些即使是帶着樣闆戲痕迹的演出也能在他手下表現得那麼動人。
而文宣藝術家,很明顯,從心底實際上是談不上對這個世界有多麼相信的。或者說,他們要麼過于愚鈍,要麼是拒絕完全睜開眼睛去審視世界。因為如果這樣做,且投入進去了,那麼就勢必會破壞紅色宣傳為他們所打造出的楚門的世界。沒有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深沉信念根植于他們的眼睛之中,自然也就無法驅使他們對這個世界産生真正意義上的興趣。
探索帶來知識,知識帶來質疑,質疑帶來痛苦,能在痛苦裡找準方向并且不願意改變自己做派的,自然是牢牢地把探索與觀察的眼睛從一開始就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憤世嫉俗的藝術家往往是被動地觀察世界,而心如止水的藝術家則是早早學會了主動去觀察世界。除去對于世界的美好之物的讴歌以外,你也能從謝晉的電影中感受到控訴的力量,可不會順帶體驗到因控訴而産生的不可控的憤怒和濫情,便是這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