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不被看好的《捕風追影》點映期間口碑大爆,自稱“暑期檔唯一動作爽片”(捎帶手把《碟中諜8》開除“暑期檔籍”)。電影宣發後期緊貼口碑爆點單獨宣傳“爽”,把它寫在購票平台的大字報上。雖然說沒有涉及詐騙營銷算是一件好事,但這也确實與電影的真實質量形成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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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把它當作是升級版的網大,吃飯的時候拿來當電子榨菜瞟兩眼非常合适,但要把它當成是一部各方位都水準在線的“動作類型電影”未免有點太跌份了。

不可否認的是,本片提供了大量的動作戲滿足觀衆的感官刺激,141分鐘的時長也談不上有什麼“尿點”。每個重要的橋段都像微縮的“三幕劇”,主角/反派目标相對明确,對決過程一波三折、張弛有度,能實現既有“動作”又有“戲”足以讓至少50%的國内同行汗顔了。單從内部結構的角度看,都是“有效爽感”,這很難得,很難想象有這樣強大的控場能力的導演,他的上一部戲還是“牛馬精神”。

遺憾的是,從内容的角度來看,電影的所謂“爽感”非常表面,在腎上腺素勁兒過去之後,恐怕隻剩一片廢墟。當然,還是我在動作片影評裡反複強調的那句話,如果您看動作片隻為了“看個爽”“聽個響”,請您立刻退出這個頁面,經濟下行時代大家都不容易,沒必要在網上給自己找氣受。

!!!劇透預警!!!

與這幾年裡其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電影(或抖音短劇總集篇)“多點開花”“内外通透”的爛法不一樣的是,《捕風追影》在缺點上格外專一。主創使出吃奶的勁把不足掩蓋在表面的喧嚣之下,任由其在劇本裡沒人在意的角落裡猥瑣發育,最終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台面上。而最明顯的那個,就是忘記讨論反派團隊的能力值域,以至于其技術(手段)和目标之間産生了巨大的斷裂。

單是這個廣受贊譽的開場就讓我感到震驚。冒昧地問一下,熙蒙的技術要多高超、他的電腦算力要多強大,才能在澳門警署總部的監控裡實時deepfake?就算熙蒙具備這樣的技能和技術,能做到實時深度僞造、貼臉給他們上眼藥,對警隊系統了解到這個地步,這說明技術部門至少已經被滲透一半了,還是說你們的防火牆的資曆也和黃德忠一樣老?出現如此嚴重的漏洞,第一反應不是緊急自查和糾偏,而是請來黃sir這樣的老古董,将抓賊的希望寄托在“文藝複興”“舊活新整”上,也是挺抽象的。我理解這是導演在AI大數據時代翻拍《跟蹤》這樣将近20年前的電影時必須要做的在地性改編,但作戲的思路扯淡到不可置信。

類似的情況在007系列的第23部電影《大破天幕殺機》裡也出現過。在那部電影裡,大嘤帝國整個“特工體制”隻在乎當權者的利益為此不把手下當人,而席爾瓦就是僵化體制下必然産生的惡性腫瘤,是軍情六處的陰影,而“跳反體制外”的叛逃特工恰好知道體制在技術和管理上的“麻筋”所在;因此邦德也并沒有完全訴諸體制,而是放大對手人性的貪婪,将他引到自己熟悉的老派的戰場(天幕莊園)用最old school的方式一決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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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本片導演開出的藥方是徹底擁抱過去,甚至是回到過去,期待複制以往的成功經驗就能在當下再赢一次。電影中警署的路徑依賴自然造成了電影中一個難以解釋的問題,“影子”一行人翻越警方防火牆如入無人之境,隻要順帶着監聽一下内部通訊,黃sir引以為傲的“動物園”就對他們單向透明了。有能力幹擾警方的監控系統,卻讓一群跟自己對着幹的人自由通信、不受到任何的監視或幹擾,這群人沒選擇留後手估計隻能用“劇情需要”解釋。

反派團boss傅隆生的設計讓電影給我帶來的困惑更上一層。這個反派堪稱“21世紀最難sha的老頭”。要知道當年約翰麥克萊恩(其系列電影英文名為Die Hard)、鮑小強謝幕的時候也隻有50多歲,而飾演傅隆生的梁家輝今年已經67了,而主創給他設計的動作戲是:一個人無傷單殺三十多人後緊接着和當打之年的熙蒙刀戰1v1且打赢,并順利活過了炸彈爆炸(這段也是挺有意思的,明明有槍有炸彈就是不用,非要和人家肉搏,結果毫不意外打輸了,你們這夥人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押送回警局的路上1v6且順利逃脫;結尾碼頭和龍叔1v1的時候(話說黃sir的武力值也是逆天),熱湯潑臉、碎片紮腰、竈台角頂脊柱(這些放在别的動作電影裡完全可以作為終結技)都打不出真傷,跑路的時候連瘸都不瘸一下……黃sir一直強調他受了傷,但他的傷具體可以對他的行動産生什麼樣的影響,他一概不提,仿佛不存在。

而且,要是何秋果追逐的時候不是“看手”而是專注于“瘸腿且行動遲緩的老頭”,就沒有那一段尬上天的狗仔隊大集合了。它之所以可以被視為整部電影的敗筆,是因為它極度順拐,為了“上高光”這一戲劇目的可以犧牲一切。傅隆生在這一段也真是配合,碼頭上明知道何秋果所來目的,仍然選擇和她“尬聊”,自己給自己拖時間;逃跑的時候面對手無寸鐵且實際意義上處于落單狀态的跟蹤隊隊員,他也非常大度地抛棄了之前“殺出一條血路”的做事風格,也沒有去劫持人質制造混亂,而是乖乖地走到警察的包圍圈裡。結尾偷襲何秋果卻在人家手裡沒有武器的情況下被順利繳械,角色ooc的程度令人噴飯。這幫差佬的行為邏輯也很有意思,提前設計包圍圈是一個不錯的思路,但你需要非常确定對方願意配合你。要知道你面前這個狠人剛從火場裡拉出來就能在警車裡1v6還打赢了,你憑什麼能确定你的小動物們不會逼他做出一些更極端的事情來?主角團和反派“互相喂飯”的結尾戲,隻為了拔高跟蹤小隊的價值,不僅無法達到它預設的目的,反而讓人難以相信其的存在意義。反派戰力全靠劇情需要,這很網大;甯可狠狠地把合理性踩在腳下也要給過時的東西高光,這很強行。

這像咱倆都愛看的老電影的場景,現在我會告訴你我的全部計劃,我會想出奇怪又複雜的方式殺掉你,而你會想出同樣奇怪複雜的方式逃脫。可惜這不是老電影。

電影的另一個小問題就是廢筆太多,寫了很多東西出來,但整合不進去。判斷一個編劇業務能力是否成熟的指标之一是,ta是否可以抛棄那些雖然有一定讨論價值但與電影故事沒有明顯關聯的内容。正如《你的劇本遜斃了!》裡講的那樣,“寫作是一個受n狂的遊戲,砍掉一隻手才能長出新的東西”。遺憾的是,本片編劇(以及文學策劃)的欲望有點過于膨脹了。這一缺點首先體現在反派團體的人物塑造上。“小奶狗”“大漂亮”們在開頭偷塔的時候裝了個大的,但在全片未參與團隊内部核心矛盾的升級和解決,結尾除了讓龍叔出了點汗以外對故事沒有任何推動作用,在故事裡的待遇和龍套沒有本質區别(熙蒙逃脫那一段龍套四人組寫丢了倆,最後用生硬程度不亞于“字幕結局”的方式交代,編劇你是會寫的)。熙蒙和煕旺二人雙胞胎的設定對劇情的影響基本沒有,就算他們是兩個毫無血緣關系的人,故事依然成立,片尾的彩蛋還加了個三胞胎進來,硬攢這麼些個“反轉”隻能說有一種誠虱的美。金融大佬的故事本來還以為後面戲會很多,但隻是輕描淡寫地提幾句就過去了。

更重要的是,電影中對着重展示的兩對矛盾——“救人和完成任務的矛盾”和“老一代與新一代的矛盾”——的讨論要麼嫁接感明顯,要麼幹脆遊離于故事之外。這些本來應該作為電影的核心沖突拔高故事,現在反而像是某種可有可無的擺件,展示出來隻是來假裝某些廉價的東西很有深度。

先說占比不是那麼大的第一對矛盾。關于“救人重要還是完成任務重要”的讨論在銀河映像的原版裡就有,盡管兩部電影給出的回答大緻都是生命比既定程序更重要,但在完成度上可謂是有天壤之别。《跟蹤》裡,新人何家寶被黃sir教育“任務更重要”,但仍然堅持本心,而結尾與陳重山的對手戲之所以存在恰恰是因為黃sir放棄了自己的隐蔽身份主動出手搭救,人物弧光是對貫穿全片矛盾的升華。但在《捕風追影》裡,編劇為黃德忠寫了更完整的人物前史,黃sir出于正義感救小孩,遺漏了主要任務,搭檔因他的疏忽而死。這樣處理強調了過去發生的矛盾對現在人物處境的因果關系,保留了“窄巷救人”和“放棄任務救同伴”這兩段戲。但在結尾需要弧光的時候,編劇就将這個情節點和碼頭小店一樣暴力拆除,在刀刀見血的動作戲刺激下,觀衆就會忘記結尾黃德忠救場的時候并沒有放棄什麼執念,而恰恰是出于完全合規的程序正義。因此,不難發現,對警察職責的探讨在結尾徹底隐身,對劇情矛盾的解決沒有一點幫助,反而被偷換概念,取而代之的是在電影院放短視頻一般令人尴尬的全員亮相。

另外是黑白兩條故事線都在講的“老一代與新一代”的矛盾。傅隆生那一邊就是“孩子長大了,翅膀硬了”結果“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警隊那邊就是選擇“古法抓人”還是擁抱新科技。如果說後者尚存一定的讨論價值,那前者就是徹頭徹尾的玩笑。這夥年輕人開頭貪欲爆發想要多搶一點,被頭子教育之後貪欲爆棚,覺得自己可以單幹;但電影中對于盜匪團夥裡老一代與新一代的矛盾,有且隻有一種呈現方法,即“窩裡鬥”,還是不用腦子的那種。這就需要回到我們對第一個問題的讨論裡來,一群手握最新科技、最牛易容術、最強黑客技術支持,能搖到“社會大哥”和“熱衷極限挑戰的雇傭兵”,卻打不過一個60多歲的老頭,反倒被人家反手團滅。換句話說,前面費的口舌、各種試探都是鋪墊,但幾個MV一樣的閃回之後,真打起來卻拉了個大的。龍套四小隻落網的時候警察給的解釋“沒有老大,他們都不知道往哪跑”也不能令人信服。熙蒙的能力都能給警局貼臉開大了,順手入侵一下他們的AI系統輔助自己脫身很合理吧?手上現有的資源不用,不懂得打配合,偏偏一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狀态,不被逮到才怪。

電影中對于“古法”與科技的探讨也非常粗糙。在一開始的内部會議上,伍耀磊和王雪梅之間關于是否啟用AI等最新手段産生過争執,但這一矛盾在電影中被一直懸置,直到後面抓捕熙蒙那一段再次啟用AI大數據輔助抓人,最後抓傅隆生的時候也短暫亮過相。電影相當于在兩者之間做了一個調和,技術可以用來指路,但“手機”不能去抓人,實際去執行的時候比拼的還是人的能力。此矛盾的處理不僅在戲劇意義上失能,對重大劇情轉折點參與感不強,還暴露出主創團隊對現代刑偵技術和警隊的調控能力的理解至少落後10年。以現在人臉識别的精度,嫌犯像本片一樣隻帶個墨鏡口罩已經完全不足以糊弄過去,就連《碟中諜5》裡作為“高科技”出現的步态分析系統已經成為現實且日益成熟,隻要調試得好甚至可以在筆記本上運行。日新月異的科技變革将大大提升公權力機關的效率,帶來的必定是更加精細化的管理,對于犯罪團夥的追蹤和抓捕也是如此。而在一個“精細化管理”的時代還去提倡那種“廣撒網才能多收魚”的模式,在用過時的思維範式揣測新技術以及随之而來的新理念,諷刺感便撲面而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就算我們把電影中主創對于新科技的理解全部解讀為藝術加工,他們對于“技術”的觀念依然充滿了斷裂。類型電影創作最重要的原則之一,便是确保主角和反派旗鼓相當,任何一方過于強大都會降低故事的可信度。而本片具體在技術這一點上,主創為了确立盜匪團夥的壓迫感給予了他們神通廣大的技術力,在故事後段卻讓他們束手束腳;而主角這邊因為“土法煉鋼”的成功,找到了一個在電影中優于高科技手段的解法,反而給他們技術賦能,更加體現了科技在影片中的尴尬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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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劇照

他們一邊結合時尚打造顔值盛宴,用“高科技”“潮流”作為噱頭營造酷炫場面吸引觀衆,一邊又暗戳戳地嘴它們幾句,表達一下“技術理性”的反感,隐蔽在精緻的皮囊之下,是左腦和右腦在打架。曆史也許可以押韻,但不可以循環,執着于從滾滾向前的時代洪流中打撈往昔的榮光,最終注定隻能撈上來一個又一個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