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提醒:本評論僅針對電影本身,且全程劇透。介意劇透的朋友們請千萬要往下看,這樣您就省了大幾十的票錢和免去了兩個小時的影院酷刑。
發現幾支預告片都沒有重點和“戳點”的時候,我就應該意識到電影能看的隻有預告的這麼幾處,正片隻會更糟。而點映觀後其正片質量再一次印證了我的猜測——徹頭徹尾的失敗。據片方劇情簡介描述,電影講述了一個普通的福建省沿海家庭如何在逆境中打拼的故事,但縱觀全片,如經常刮台風、閩南金曲等元素并沒有被前景化,往往成為劇情前進途中的景觀;而電影的主線——如果有的話——更像一個一鍋亂炖的東北菜,隻不過裡面的每一種食材都被炖得半生不熟。
最直觀的問題莫過于電影裡沒有一個明确的主線。黃榮發(以下簡稱“老黃”)與兄弟們的二三事、黃家内部的家庭關系、老黃一家如何籌錢還債、黃家如何“盤活”加油站以及賽龍舟都在影片中占據了不小的篇幅,而電影中的“細枝末節”就更多了,如嬌嬌的婚事、黃遠達(以下簡稱“小黃”)和他的兄弟們的故事、小黃的校園愛情故事等等。在類型片中,用一個又一個事件串聯起電影劇情,像一環又一環鐵鍊一樣環環相扣、不斷向前,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而本片衆多事件之所以會給觀衆帶來一種瑣碎感、散漫感,是因為它們并沒有被一個強大的統攝力凝聚在一起,反而像散兵遊勇,各自為政。換言之,創作者在劇本創作時并沒有把握住重點,什麼都想寫;也沒有把好“銜接關”,寫完了就扔在那裡,不作進一步的處理。
對這一論點最好的佐證就是梳理電影的劇情脈絡。電影開頭的重點是老黃回家,一家人被迫重新處理家庭關系——這既是向内的,家庭成員需要找到方式将長期在外的老黃重新接納成為“家庭的一員”并還債;這也是向外的,一家人需要躲着以“老四”為首的黃的兄弟來躲債。這個情節作為打破主人公生活平衡的激勵事件設計得尚可,但從“家庭成員掙錢”蒙太奇之後故事就走向零散。主創先是馬上接了一個脫離主戰場的、與上下文不存在任何必然性的“龍舟科普”;借着錢之後又和隔壁桌打了一架;随後又和兒子小黃談人生談理想;下一場戲黃爸就被老四撞見了,而老四看見黃坐上了輪椅光速搬出“既往不咎”的态度。這幾段的安排,非常草率地緩解了(盡管并未解決)家庭、父子矛盾,更讓鋪了小半部電影的外部矛盾看起來像個笑話。電影開頭小黃的一段獨白也可側面佐證這個觀點。從“龍舟”開始講起,卻不知怎的跑題到了老黃(“大哥”)的人生理念,又就此展開了叙述者的家庭關系以及他對于爹的看法,對于開場白來說不僅冗長拖沓,且重點渙散,導緻影片在開頭就“馬失前蹄”,也有效預示了電影糟糕的結構。從這兩個地方就不難看出,編劇的寫作原則——如果有的話——恐怕是“夢到哪算哪”。
對上述觀點的“反駁”可能會落在電影宣發一直強調的“家庭”觀念,這都是在講一個家庭如何重新在生活永不間歇的風浪之中重拾尊嚴,是一部溫情的、激勵人心的、引人向上的電影。但如果我們進一步追問,如何在同類有關“家庭尊嚴”的電影中分出三六九等,如何将不同影像中的預制的溫情雞湯和生于平凡但發自肺腑的生命力區分開來,講述同類題材的電影如何值得買票觀看(換言之,電影性在哪)而不是上線流媒體網大或直接變成抖音切片——持有此類觀點的人,好的話會無語凝噎,默默退出頁面;糟糕的話會當場進化成夾帶人身攻擊的複讀機,不厭其煩地重複自己前幾條回複裡的陳詞濫調。因此我們可以說,這些反駁者實際上認為,隻要在電影裡講述的事情都和“一個家庭共同面對起起落落”有關,這就是一個合格的家庭電影。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如果對一部電影的要求可以降到這麼低,那拍電影真的會簡單到“你行你上”:任何一個人——無論TA接受過怎樣的審美教育、持有怎樣的美學認識——都可以把自己短視頻平台賬戶上自己錄的家庭小視頻剪輯成為一部“電影”,并以“這都是真實的家庭故事”為借口為美學上的貧瘠開脫。制片方甚至可以把《老友記》《生活大爆炸》《鄉村愛情故事》等經典情景喜劇/電視劇剪輯一番,投放到大銀幕上再賺一筆;而這恰恰是我對本片的觀感——一部三流情景喜劇的劇場總集篇。
不難看出,前文提到的所謂反駁其實是利用了語言的抽象性,無正解且無意義。從符号學的角度來看,漂浮的能指造成了意義的過剩,為本片辯護的人(或人機)可以将任何一種TA認為正确的呈現方式與“溫情的家庭電影”聯系在一起,這為電影的口碑維護提供了靈活自由的話語空間。
這部電影的第二個直觀的問題就是第一個問題的直接後果,主創想要通過事件串聯起家庭關系的凝聚,詳細講了“籌錢做手術”“盤活加油站”“龍舟比賽再赢一次”三組内容,但沒有在這三者之間做出抉擇,樣樣都想精通的結果往往就是“樣樣松”。具體到影片内容上,這三組核心沖突都呈現得潦草且斷裂。
“籌錢做手術”這一部分,從陳梨珍(小黃他母親,以下簡稱“阿珍”)勸動老黃籌錢開始,導演用了蒙太奇具體表現:陳經營加油站、小黃攔路幫人寫情書賺錢、阿太擺攤做小生意+求财神爺、嬌嬌在紡織廠加班掙錢。随後嬌嬌打破存錢罐找錢,陳鼓勵她咱家還有加油站,給了一個小黃的反應鏡頭。這些都沒什麼問題,此時觀衆期待的是小黃對于掙錢的心态變化,但導演的下一場戲接的是黃爸身殘志堅想出去搞錢,而小黃的“創業觀”并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問題還遠不止于此,在老黃威逼勇哥借到錢以後,他們一行人又去和燒烤攤上的鄰桌打了一架。是的各位,你們沒有看錯,一個急需用錢的父子和别人打架去了。雖然這一架是小黃的同學阿小先挑起來的,但你們父子簡單勸了兩句就加入了戰鬥,看出來家境還是太富裕了。這場戲的結果就是除了父子關系初步破冰以外,對下面的劇情沒有任何影響,不用賠人家錢,也不用躲着催債的老四。後面老四上門那一段更是可以寫進編劇教科書的lazy writing,如前文所述,一個視收債勝于“兄弟情”、勝于同情自己大哥悲慘狀況的債主,态度為何發生180°大轉變,編劇懶得給任何解釋;後面編劇還寫出了雇人大鬧婚禮現場的奇葩段落(同樣地,不知道錢從哪來);而債務問題也随着一幕幕侮辱觀衆智商的“奇觀”的出現被編劇掃進了回收站。
寫到這裡,可能又有人站出來反駁稱,電影中角色的債務問題由于加油站被盤活而得到解決,從給車加油改成了給船加油,收入就上來了。在電影前半段,老黃當年盤下來的加油站一直以荒涼破敗的形象展示給觀衆,完完全全是家庭内外種種困境的象征。但在電影後半段,黃家轉變了經營思路,一家人齊心協力樹了一個巨大的路标“加油”。編劇利用了它的象征力量,用這一事件告訴觀衆黃家擰成了一股繩,展現出了堅韌的品格,家庭狀況由衰轉盛。在這個意義上,那些反駁者并沒有說錯。但凡事不能隻注重結果,同樣需要注重過程,而主創對于“加油站爆改”過程的呈現同樣敷衍。這一目标的實現,在電影裡就分三步,老黃提出設想、有關部門視察當天老黃阿珍老四現場給對方介紹理念+表演情景劇、一家人一起裝修加油站。導演拍了整整三大段,呈現出的邏輯卻很接近于“寶想要,寶得到”,打瞌睡了就有人遞枕頭,一切輕松順利得不像一個債務纏身的家庭。用爽劇一樣幼稚的邏輯解決問題,便抽幹了宣發一直在強調的現實基底,“赢學”也是這三段主要内容的最大共性。

如果加油站的問題尚且算是隐蔽,那麼“龍舟比賽再赢一次”就是恨不得把“劇作硬傷”四個字甩觀衆臉上。這當然不是說家庭電影不能把劃龍舟作為一個競技項目放在電影裡,而是本片要呈現的事件已經很多了,再把劃龍舟加進來就顯得非常擁擠。電影中劃龍舟——從小黃開始學到最終的比賽——占了很大的篇幅,但它既與黃家的債務問題無關,又與黃家内部的矛盾無關(除了升華了父子關系),更與盤活加油站、大鬧嬌嬌前對象婚禮等支線無關。它隻是象征着一種父與子的精神傳承。在電影中已經有加油站、抛硬币、寫小說等衆多相關意象的情況下,再加進來這麼一段無非是出于改編的考量(即使這樣也應删去),以及為平淡的電影增加一個第三幕的final showdown來提高可看性。但除了小黃在劃龍舟技術成長的過程同樣采用了“寶想要,寶得到”的邏輯、在劃龍舟時對對手懶得塑造導緻面目模糊以外,單看結尾兩方角力的過程,完成度也很低。老黃在龍舟上敲着鼓,但敲着敲着就因為心髒病原因體力不支,隊伍也落後于藍隊,但他想起了年輕時候的自己,于是又石更了起來,賣力搏命,領導隊伍搶先到達折返點,并在直道上“超車”對方拔得頭籌,而在比賽前,主創還專門借角色之口提醒觀衆直道“超車”很難。真是喊喊口号,上上價值,就能大赢特赢,真看不出這個家庭有什麼困難、需要怎麼逆天改命,這更像是“天選之爹”和“天選之子”,順應“天意”借龍舟比賽“登基”。如此簡陋、如此唯心主義、如此機械降神,很難想象這是2025年的國産院線電影。

電影的“樣樣通”還體現在電影的喜劇元素上,很多觀衆看完也反映,“這根本就不是喜劇”。盡管在購票平台上“喜劇”這一标簽排在第一位(訪問于2025年9月30日晚),但主創在家庭危機和喜劇元素之間也沒有做好平衡,整體觀感絕對是壓抑大于輕松。一部分由于電影中喜劇段落沒有像其他喜劇電影那樣密集(對比開心麻花,恨不得每場戲都給你埋幾個笑料),一部分由于電影裡的包袱對大多數觀衆來說不響。電影宣發為了撐住這個噱頭,在電影的預告片裡已經放出了正片(除結尾彩蛋)的所有“有效”喜劇段落,各位看完之後,本片就不再是“喜劇”了。


電影第三個主要問題,就是人物塑造如側翻的油車一般一瀉千裡,造成了難以挽回的經濟損失和精神污染。本片呈現出了和其他我們這幾年反複看到的預制電影一樣的氣象,那就是完全不注重配角的塑造;更諷刺的是,和那些電影不一樣,本片還标榜自己——起碼在形式上試圖完成——群像塑造。唯一一個有亮點的配角恐怕隻有阿太,一把年紀還頗具叛逆精神,這種反差感讓我想到了《陽光小美女》裡的艾倫阿金,像到連角色的結局也幾乎是一樣的。其他角色的塑造就差得遠,本片另外兩個主要女性角色的特點就是淳樸務實、勤勞肯幹,非常扁平;老四的塑造就是左腦攻擊右腦;至于小黃的同學和戀人、阿嬌的前夫、張本煜飾演的警察等更邊緣的配角,作用與挂件無異。電影的人物塑造重心毫無疑問是黃榮發和黃遠達這一對父子,畢竟有很多廢筆都是繞着這爺倆轉的。
電影中前面大半對于老黃的塑造都極為套路,一家之主,失去地位,中年男人,再石更一次,這些年我們也看過太多了。而本片是按照最刻闆、最偷懶的那一路來,一般來說,男性角色塑造成這個樣子,我們有一個非常精準的詞來形容,叫“爹味”。觀察老黃心梗落水前的所有段落,我們甚至可以發現,雖然這個角色坐着輪椅、瘸着腿,一副身體失能的模樣,但隻要這一場戲有老黃,那推動這一場戲前進的關鍵動力幾乎都是他(而不是别人)。所有人都圍着老黃轉,他仍然是家庭裡的隐形上位者。而在老黃心梗之後,他意識到大限将至,不想拖累家人決定投海自盡,卻被小黃救起(你看,我都這麼慘了,還是有人來救我哒~)且莫名其妙被小黃“上了龍舟一切都會好”打動,這一頓前言不搭後語、驢唇不搭馬嘴才有了那個爛出天際的龍舟比賽。從老黃心梗之後,家人對劇情的影響開始漸漸退場。而從投海情節開始本片徹底背叛了電影開始的家庭片類型,畢竟結尾的龍舟比賽家庭其他成員除了在岸上加油沒有起一點作用,甚至高光都不在小黃而是老黃身上,再次側面印證了電影花花表象下的本質就是老登的自我感動。
在老登如此強大的“萬油引力”之下,他身邊的角色要麼脫離“核心圈”變得扁平,要麼被爹味吞噬走向矛盾,而老登的接班人小登就完美體現了這種轉變過程。小黃在本片的人物弧光可以概括為“質疑爹、認同爹、成為爹”,在跨越不同階段的時候,這個角色體現出來的矛盾最明顯。電影一開始,我們從旁白中得知,他認為家庭現在的狀況是“大哥惹的禍”,從開頭“美式霸淩”段落的那句“我爸斯了”到老黃回家之後餐桌上“對不起我們别回來”,小黃明顯表現出了對爹的反感。一般來說,這樣的人不會幫着推輪椅,不會在老黃爹味說教如何“談戀愛”、如何劃龍舟的時候耐心聽完,更不會在燒烤攤打架的時候幫手。但影片中小黃确實就是這麼幹的,而且在打完架之後“爽感”溢于言表,甚至在後面還給出了“四肢簡單頭腦發達”的評價。編導通過小黃的ooc達成了第一次人物轉變,認同程度在救下投海的老黃時達到峰值。正所謂量變引發質變,他第二次人物轉變也始于此,在龍舟上再赢一次的渴望變成了父子之間爹味精神的傳承,我們的傳統文化在糟糕的制作團隊手上就這樣顯得油膩不堪——它不再有文化遺産那般璀璨奪目的光芒,而是一場令人大倒胃口的自我感動的陪襯。
電影中的一處又一處斷裂隻能通過喊口号打上補丁,試圖通過最腦腐的方式誤導觀衆以為矛盾已經解決。實則本片中那些最為人稱道的點都是主創強行喂給觀衆的,都是重油重鹽的預制雞湯一般沒有技術含量的東西。加油站勸老黃接受手術、老黃和小黃打完架後對談、老四同意先不催着要錢、大鬧渣男婚禮、阿太去世以及最後的劃龍舟——都是靠做演講、打雞血解決問題,用台詞這種最廉價的方式呈現主旨。不僅用壞了象征,也用壞了台詞,使得電影和短劇總集篇無異。抱歉,我不是這種“電影”的受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