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石新雨、TWY,本文最初為上藝聯德國電影大師展《階級關系》放映導賞

與達尼埃爾·于伊耶和讓-馬裡·斯特勞布相遇,意味着遇見兩個堅韌的形象。在采訪中,斯特勞布是喋喋不休的說教者,帶着濃重的口音,在不同種語言和同一種執拗的決心中展現雄辯力量(以及搞笑);于伊耶則偏好沉默,不過一旦發聲便直擊重點,同時,她在剪輯台前固定無限。基于弗朗茲·卡夫卡1914年的未完成小說《失蹤者》拍攝的電影《階級關系》(Klassenverhältnisse, 1984),是二人長達半個世紀創作中的第14号作品。創作方法似乎從未改變:首先,是一個文本,但電影對它的責任不是所謂改編,而是将其視為身體,從高乃依、巴赫、荷爾德林,到馬拉美、勳伯格、布萊希特、帕瓦澤、伯爾及杜拉斯,于伊耶-斯特勞布的電影讓話語發聲,為書本找到容器。這些偉大文本的思想,是絕無可能被輕易圖像化的物質。為此,電影需要成為二重奏乃至更多,我們見證的是沉默與話語、精确性與偶然之間高度緊張的決鬥——一種音樂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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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個鏡頭中,影片确立了自己和世界的關系。一個固定鏡頭,平拍某棟大型倉庫的一角,其中一尊海盜雕像站在看不清碑刻的石台上,雙手握于胯前,扭頭眺向遠處;在他身後,庫房延伸出形制各異的窗戶,玻璃多已破損,其中一扇還突兀地裝着塑料白框。牆底部,即海盜像所在的地基,是一條散亂、匍匐的綠化帶,幾株冒出來的小樹正被風吹拂;再往外,是排列成半圓形的石頭路,路上除了條排水溝之外空無一物。這個貧窮而平整的公共舞台既不屬于小說,也不屬于正片虛構的任何一部分。
在采訪中,斯特勞布給予了重要的線索:“雕像[的鏡頭]指導放映員精準地調整銀幕畫框。在片頭字幕出現之前,需要一個用來校準畫框的畫面,因為如果放映員隻看到黑底白字的字幕,他很可能無法正确校準。” 自動時代的觀衆或許忘記了放映員的存在,但斯特勞布的嚴謹除了幫助我們去想象一門失傳的職業,也代表了電影最基本的單位:一個鏡頭,它是電影世界存在的形式,而每一個機位,都帶領我們從新的地方觀看。這部與棱角息息相關的電影,首先校準銀幕的四角,還有我們的眼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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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一生從未去過美國,《階級關系》亦如此,大多數場景拍攝于德國漢堡。男主角卡爾·羅斯曼在小說開場面對紐約城的驚呼(“好高啊!”),被替換成了扔下行李箱時震動攝影機的步伐(“我的傘呢?”),如果說卡夫卡在1914年将自由女神的火炬虛構成一把劍,那麼這顆随船旅行的鏡頭同樣篡改了小說的現實,将電影安置在1980年代。事實上,電影人隻在紐約港的渡輪上拍了一個鏡頭:以自由女神像為坐标的橫截面,容納了嵌滿海面的船隻(水)、雲朵、兩架劃過天際線的直升機(空氣與風)、以及遠處樓房的小方塊(土地)。縱觀小說和電影,這是美國唯一一次以其當下的形态出現,如主角寄出的一封明信片,背面寫着“一切安好”。當我們如此将鏡頭内的世界陳列時,便不應再将于伊耶-斯特勞布的電影視為典型的極簡主義,因為這其中充滿了物質,每一個鏡頭都擲出一粒骰子。
聲音的缜密,也拓展了極簡的印象,且不論作者堅持同期聲錄音的聲場,文本被表演時的節奏也需我們聚精會神。隻要一窺兩位作者在為每部影片排練所做的劇本筆記,我們便會被眼花缭亂的彩色記号所震驚,其中記号标注了語氣的變化、斷句位置、常犯的失誤,等等(摘自于伊耶-斯特勞布的寫作合集,包含斯特勞布早年的電影評論以及二人的拍攝手稿等,已在多國出版)。表演模式參考了音樂演奏的訓練,通過長時間的提前排演,拍攝時不緊不慢的節奏,反複打磨每一鏡頭,最終達到演奏者和文本、身體及空間的和諧。在《階級關系》前期準備時,導演哈倫·法羅基(在影片中飾演德拉魯什)曾拍攝紀錄片,詳細記錄了兩人如何在排練中調整每一句台詞的節奏,不厭其煩地調整着發音與語調,站立、躺卧或摔倒的姿勢。文本從未被學術化,隻是電影人攀登的山脈,如埃裡克·馮·施特羅海姆在《盲目的丈夫們》(Blind Husbands, 1919)中曾拍攝的那樣。簡而言之,極簡主義隻是一種工作狀态,為了抵達最豐富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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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失蹤者》中主角的境遇令讀者聯想到卓别林的電影,那麼在于伊耶-斯特勞布這裡,卡爾的整潔、靜止、及他丢失的平頂禮帽,亦神似巴斯特·基頓。卡爾·羅斯曼由17歲的克裡斯蒂安·海尼施扮演,他在于伊耶和斯特勞布的支持下辍學出演(兩位導演改編自杜拉斯的短片《老調重彈》(En rachâchant, 1982)同樣是關于學習的故事),這種戲劇性的身份誠然與原型互文,卻并不使電影陷入主觀,也不給文本徒增意義。在所有演員中,海尼施幾乎是動作最少的一位,他保持着默片時代的得體。卡夫卡、卓别林、基頓,他們創造的獨屬二十世紀初的身體,有着無懼任何氣象的英雄主義,而這也體現在卡爾靜止的站姿之中。無獨有偶,斯特勞布将卓别林其稱為“最偉大的剪輯師”,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一個手勢(gesture)從何時開始,何時結束。” 而卡爾,這個不動的個體穿梭于變異的空間,通過一扇扇門、室内室外的過道、陽台,進入噩夢的處境,他從不做多餘的辯解,也知道自己何時退場。
于伊耶談到,《階級關系》的攝影機是一位陪伴着卡爾的兄弟。與卡夫卡的文字不同,我們無法以卡爾本人的視角來觀看他的遭遇,盡管機位有時會離他很近。這種陪伴幾乎是尖銳的:沒有主觀鏡頭和傳統的正反打,攝影機總是站在人物或場景的旁邊,将每個角色都視為個體。演員的目光是最堅定的測量儀,他們面對景框的四邊,以視線的轉移、被包圍時低垂的眼睑,構建着從他人到自身的位置。而腳步的斷裂形成了空間的幾何,同期聲随分鏡的切換而變化着聲場,任何陡增的機位都是對表演單位的接力,會有意料外的人突現,他們拓展了劇場的邊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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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伊耶-斯特勞布将卡夫卡小說中的“胖體”變成了瘦人,形象剪輯了篇章,從河堤一角直接切到波倫德爾先生的變形。正如波倫德爾清嚴的模樣,舅舅的辦公室過于空曠,隻擺着一張光潔的大書桌,它和同樣平滑的牆闆、家長身後慘白的窗簾一起圍成切面,展示着四邊形空間的權威。但卡爾的鏡頭是不同尋常的反打,他與帶裝飾的牆面平行,如童話插圖一般,演員終極的側臉被平面化為一幅肖像。當分鏡(更準确地說——découpage)取消了連續的邏輯,才顯現出一個為自己發聲的人。
本片演員多為非專業人士,但某些極具階層特征、因而必然帶“表演色彩”的角色,則由專業演員們承擔:雅各布舅舅(馬裡奧·阿多夫)、酒店女秘書特蕾澤(利布加特·施瓦茨)、總管(阿爾弗雷德·埃德爾),他們更擅長調動肢體和面部的細節,雅各布激情的手勢震蕩了攝影機。事實上,機器總處于不穩定狀态,接收着腳步與地闆的碰撞。這是一部不太嚴肅的非工業電影,演員不僅在凝定中創造姿态,甚至會突然“起身”,擺出滑稽的樣子,比如船長的一攤手、德拉馬什宣告就寝的一翻身、魯濱遜雕塑般的“跌坐”。正因動作都被固定在一點上,才更能集中身體的強度,乃至成為反抗,而每當人物在一個鏡頭中跌落,就又會新的位置上重置自己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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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當人物是持續的,我們才能再次看見他/她,所以攝影機需要為之停留。本片場面的完整性令人想起小津安二郎,這些作者都讓不同的時空得以共存。于伊耶-斯特勞布隐去了大量的角色和橋段,可角色一旦出場,就不會輕易翻篇。在第一段,船艙門口站着一位叫莉娜的廚娘,她是關鍵的證人,卡爾和司爐走上階梯遇見了她,待他們走後,莉娜又抽起了煙,恢複了被造訪前的狀态。在鄉村别墅中,一位老仆帶卡爾穿過長廊,走下樓梯,為他打開客廳的門;當卡爾進門後,老頭還要繼續做完手上的事,開始等待。
姿勢即态度。哪怕是一顆絕不轉向的後腦勺,也能超越情節或對話,保持獨立形态。空間亦如此,每次表演發生前或離開後,一片獨立于虛構的空劇場在靜止中運動,刻畫着自身的美術。在鄉村别墅的沙發上,格林先生聽着畫外的克拉拉走遠,開始舒展身體;在小房間裡,卡爾正倚着窗戶看向外面的景象,漸漸地,克拉拉的腳步聲響起。卡爾被拉走,但景框仍然維持着,這面牆本身就是漂亮的整體,窗戶兩邊挂着不同的畫像,兩層窗簾拉開,窗棱外有花叢和一株傾斜的樹,它們不完全服務于故事,隻是物質的整理和陳列。電影與文學各有各的現實主義,于是,于伊耶-斯特勞布以那些唯一莊嚴的意象,代替了華麗的還原,鄉村别墅裡的玻璃門變成了實在的木門,至于西方飯店的辦公區域,則抽象為極端的黑與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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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原著的精簡,還突出了卡爾與其他弱勢者的平等,每當他離開一個悲慘的形象,某種和前者相似的處境便找上了他——司爐、特蕾莎,他将重新成為他們的兄弟。西方飯店裡遞增的聽證:卡爾先是躺在床上,聽特蕾莎自述;接着,自述來到窗前,他已穿上了電梯工的制服,二人面對着窗外的白光,特蕾莎回憶起母親的死亡;随之,下個場景,醉酒的魯濱遜已出現在電梯前,“尋求”他的幫助,卡爾不得不為他離開崗位,因此遭解雇,一切隻在兩次電梯的升降之間。階級關系即空間,失去話語權的人,總是被兩邊的對話者們擠壓,甚至被隐形。但卡爾的重置,亦會給其他角色以不被遺忘的勇氣。
卡夫卡龐雜的旅程變成了一條簡潔的線路,《階級關系》裡大幅度減省的,反而是兩個最不可思議的篇章——“避難”、“俄克拉荷馬露天劇場”。在經曆西方飯店的審判、真實街頭的追逃之後,卡爾被帶到布魯娜妲的公寓。這間公寓本是茂密的馬戲團,猶如住客們變形的軀體,但在這裡它是一片遺迹。布魯娜妲獨占沙發,她完全擁有形象的權威,平衡着畫外的窺視和聲音軌迹,并虛構了更多“有的是”的空地。而那個沒被砌平的陽台,既成了角色們的流放地,也是令其得見現實世界的半封閉景框,它将人和天空框在了一起,當遊行響起時,遠景裡隻有沉默的房屋和車路——就像《眼睛不要一直閉着也許或許有一天羅馬會自己選擇》中的羅馬,環繞着高乃依演奏現場的,是幾百年後的車流,電影必須面向這種堅固,又毅然背對着它——而一到夜裡,所有當代的痕迹,馬路和平屋、風和飛鳥,都被黑色遮蓋,照出兩個對話的舞台,卡爾背朝鏡頭,在空間的兩極中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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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俄克拉荷馬劇場盛大的招募儀式,用斯特勞布的話說,“隻有在施特羅海姆的時代”才有可能被拍攝出來。卡夫卡未完成的作品,将結局放置在看似無限的平面上,其空間的誇張程度并不亞于頂樓陽台的狹小。然而貧窮的藝術自有其法則,如果卡爾的結局注定是成為一名叫做“我”的群衆演員,在這個能叫作“世界”本身的烏托邦中找到其容身之所,那麼對于他的扮演者來說,于伊耶-斯特勞布的電影,已然是這個劇場,而演奏這出奇異的文本,是對非專業演員的挑戰,也是他們最根本的自由。無需在這一章節停留太久,當卡爾·羅斯曼在沉默的尾聲中坐上駛往俄克拉荷馬的火車,他再度遇到了先前隻有一面之緣的電梯工吉阿科莫,兩位男孩毋需指認對方,隻需要一些笑容——他們扮演了同一身份,在謝幕後短暫休憩。當演出結束,在火車窗外,電影人還以我們一片真實的河流,經過樹林與田埂,通向遠方。

作者感謝:em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