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我主要寫作,twy補充,紀念百老彙文德斯影展放映《皮娜》,獻給皮娜·鮑什。
烏帕塔爾舞蹈劇場的門口,仍然張貼着《女皇的悲歌》的海報,但皮娜·鮑什已經離世了,于是天氣變得晴朗了一些。
拍攝于1989年,《女皇的悲歌》是皮娜執導的唯一一部電影長片,也是在差不多的時機,這位舞蹈家和維姆·文德斯成為了摯交。文德斯說,二十年以來二人一直想要合作,将皮娜最輝煌的劇場作品搬上銀幕,盡管始終沒有找到恰當的形式,但卻是因為皮娜的離世,以及3D技術的突飛猛進,令所有人都抓緊時間開始工作。
在2011年的《皮娜》裡,舞者們并沒有置身風雪中,也沒有奔跑于荒山上,來來回回地跌倒。而烏帕塔爾,經過舞台的染色,它已經四季如春。這是更合理的追憶方式,它沒有去虛構一個“傷痛的皮娜”——在《安娜·馬格達麗娜·巴赫的編年史》之後*,任何所謂傳記片,對傳主生平的捏造都是可恥的。所以,這部原本由文德斯和皮娜共同創作的電影,就成為了文德斯所記錄的、劇場成員們聯合舉辦的追憶會。烏帕塔爾的演員來自世界各地,有着不同的面孔,說着不同的語言,基于皮娜的編舞作品,大家搭建了這個理想世界。它是一系列相互延伸的舞台裝置,而3D攝影機拍攝的圖像清晰得不真實,或許也無意中令影片攜帶上了富有實感的距離,不僅是觀衆與舞者之間的,也是我們與皮娜之間的距離。
在追憶過去的時間之前,電影先将舞者們聚到一起,他們蜿蜒着的隊列與舞台上挂起的薄膜形成肅穆但幽默的迷宮。第一個節目《康乃馨》,引出烏帕塔爾的”四季“隊列,這是一種有趣的手勢舞,依次模拟春天的細草、夏天的烈日、飄在秋風中的落葉,和凍死人的冬天。手指的魔法,替換了真實世界的氣溫,幻化出了劇場内的自然規律。在那部最宏大的《春之祭》裡,扮演獻祭少女的是露絲·瑪雅蘭帖,她又與安德烈·巴列欽一起演繹了《隻有你》。而随之,巴列欽來到一條空中傳送帶上,用雙臂速寫出一輪明月,踏着階梯正向或反向地漫遊,探索場面的縱深。我們進入各個演員的獨白,以及她/他們表情豐富的肖像,由此連接其不同作品,于集體中發現個人,再從個人回歸集體。
正如朱莉·史坦薩克所說:“皮娜在我們每個人的身體裡,我們也是皮娜的一部分。”編舞與舞者的關系當如是,因此,在皮娜走後,學生們一邊用自己的身體感應着她的軀幹,又一邊把她藏了起來。相較于皮娜本人參演的《穆勒咖啡館》,影片中的穆勒咖啡館,更像個雅克·塔蒂式的裝置,它是草坪上的一個微縮模型,進入其中,則是更寬闊的實驗場,演員們永無止盡地做着那組訓練:愛凡達·尼雅莉一次次地抱住多明尼克·梅西,卻被麥可·史垂克掰開來,如木偶匠一般拎起他們的四肢,給這對男女擺出親吻的姿勢,再把尼雅莉抱到梅西的手臂上,然後她落地,重新抱上去……文德斯與攝影師海倫娜·盧瓦爾特,沒有重蹈1985年Mikel Neiers所攝制的《穆勒咖啡館》錄像版的覆轍,他們不像後者那樣追趕舞者的動線,為了制造人物的呼應而錯過其動勢;相反,他們總是從各個方向切換視線,總是穿梭于宏觀的場景與舞台局部之間,但始終維持着演員們原本的軌迹。
唯一在3D中隻被招魂而不顯形的,是皮娜本人。扮演《穆勒咖啡館》裡第一位白裙女的海倫娜·碧孔(皮娜也曾飾演過這個角色,她像整個空間的感知者)回憶,她說皮娜走起來像是腹部有一個窟窿一樣。然而,那位腹部有窟窿的女性,卻隻能寄身于2D的紀錄影像,以碎片的形式被展出。和3D技術相比,那無法穿越的2D平面讓人意識到,曆史是線性的。電影中的大部分場景都是模型,裡面的戲劇故事已成為範式。而演員在形式上更自洽了,盡管他/她們還是在積極地表現那些“微小的東西”——這是皮娜喜歡使用的詞語。
《女皇的悲歌》将一連串看似無關的場景剪輯了起來,蒙太奇全然來自空間的差異、或者不同舞步間的神秘連結,這是皮娜的藝術中無可複制的危險,而文德斯的電影通過盡可能地還原場景來實現想象的跳躍。作為追憶的載體,《皮娜》裡的自然物質已經改換了狀态:所有外景裡都沒有風雨,無論是在綠化帶,還是在交通樞紐或沙漠前,四處都很明媚,人物也不再哭嚎,她們成為風光的中心,接受着3D攝影機的渲染——它令光線和水面的回波尤其耀眼,令我們看見陽光與陰影之間的分界線。大自然也是療愈地:帕布洛·基曼從一片山水前起身,這個抗争者看起來更健康,他的T恤外面套着印花禮服裙,他把能量注入了那些瑰麗的、如植物般生長的手勢;嬌安·安迪卡特與一隻河馬在水中相愛,她溫柔地說道,“自己把河馬當做了皮娜”;還有跨越山坡的雷納·貝赫,他的雙腳離懸崖邊緣那麼近,卻總能娴熟地踏回來。這是文德斯的溫暖所緻,也是烏帕塔爾的叙事之一——舞者堅韌的身體镌刻了時間的力量,可以更不由分辨地去做一些新奇的嘗試。正是這種堅強,使得舞蹈可以誕生。
皮娜的編舞有着精密的結構。有時在一支整齊的隊伍中,某個人突然發起異動;有時大家全躲了起來,舞台空落落的,于是就來了個奇特的角色,她拿起某物開始玩耍,玩着玩着,又有别的角色旁若無人地走上來,皮娜總是讓大家輪舞。她也很重視互動的樂趣,如果舞者是一對對登場的,她/他們通常會相互挑釁,扭擰對方的手腳,擺弄對方的五官,以表現出一些矛盾,或者,隻是嘗試一種遊戲。文德斯記錄她的大型舞劇《滿月》的時候,特地選擇了那些最團結、也足夠彰顯幽默效力的段落:兩個男孩各含着一口水走上來,躺在舞台上,朝對方一下下吐過去;一群男舞者坐着,一群女舞者在他們面前蹦跳,踩踏他們的軀幹和肩膀。這些與危險有關的平衡,讓大家都笑得開懷,成了一場别樣的練習。下一個場景,水中的“滑雪”,呼應賴山亞津咲那段發自心靈的獨白。段落淡出淡入,我們看到的是聯結的秘密存在于這些動作的完美中。
《交際場》節選
因此,《皮娜》是一場更折中的巡展,它的結構不是單個作品,而是組成劇場的所有人。因此,《皮娜》是一場更折中的巡展,它的結構不是單個作品,而是組成劇場的所有人。并且,作為電影導演的文德斯,隻能從外部對團體進行審美;而作為皮娜朋友的文德斯,選擇這樣以保護人們的秘密。所以他展現的,不是舞者們用身體闡述問題時,那些最極端的共振,而是問題與答案所組成的結晶。他相信,舞蹈是向上的聯結,但也是因此,他還替大家保存了一些遺憾,一些微小的矛盾——皮娜離去了,她的學生在尋找她。
或許是愛凡達·尼雅莉在電車上坐下來,低下頭,肩膀聳動如歎息的時候;也或許是海倫娜·碧孔拿着掃落葉機,卻不再與它對抗、隻是繞着一叢小黃花轉圈時,我們有所猜想。舞蹈演員忽而側過身,藏起了自己的表情,而當我們看不見銀幕上人的面孔,總有些憂郁在滋長。
海倫娜·碧孔
标注:于伊耶和斯特勞布的作品《安娜·瑪格達裡娜·巴赫的編年史》,是以巴赫第二任妻子安娜的視角,對巴赫進行的編年。本片常被誤認為是一串“演奏會”,因為它并沒有将巴赫的生平影像化,隻是展現其作品最恰當、最專注的演奏方式,從而組成巴赫的曆史。飾演巴赫的,是著名音樂家古斯塔夫·萊昂哈特,他是古樂複興運動的代表人物,主張恢複使用符合其創作年代的樂器,來演奏巴洛克時期的音樂。電影展示了表演巴赫音樂的完整空間,從工作、宗教、生活等等角度,來探讨這些作品。其具體結構和《皮娜》還有所不同,《皮娜》的傾向更唯美,也無從靠近皮娜的危險性;而《安娜·瑪格達裡娜·巴赫的編年史》,則對如何演奏巴赫作品進行了更細緻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