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從籌備到公映的8年波折,陳可辛執導的《醬園弄·懸案》(上)終浮出水面,其間,關于劇本調整、演員變動、拍攝延期、戲份平衡的話題不斷,去年戛納電影節映後,媒體與演員皆反應不佳,“回爐重造”的傳言,更是吊足觀衆胃口。一番敲鑼打鼓後,盡管披着“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上集”标簽,以及全明星陣容自帶的粉絲流量護體,豆瓣開分仍是血淋淋的5.9,未過及格線的成績,創下陳可辛職業生涯新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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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開分低于預期。

《醬園弄·懸案》改編自“民國四大奇案”之一、1945年的詹周氏殺夫,瘦弱女子詹周氏(章子怡飾)不堪家暴折磨,用菜刀砍死綽号大塊頭的丈夫詹雲影(王傳君飾),并将其分屍裝入皮箱,初審判處死刑。亂世中時也命也,以蘇青、關露為代表的民國女作家們對其“刀下留人”的呼籲點燃輿論在先,抗戰勝利、政權更叠下的幾次大赦在後,她改判有期徒刑又于60年代刑滿獲釋,奇迹般地平靜活到壽終正寝。

不同于去年引發熱議的法國電影《墜落的審判》中,丈夫死後,庭審中貫穿始終“妻子是兇手嗎?”之追問,當基于後設視角重拍《醬園弄》,如何将兇手已知、結局已定,且有幾次影視化珠玉在前的傳奇曆史事件,逆塑造為“懸案”,無疑是考驗主創們的最大看點,遺憾的是,影片以90分鐘說短不短的“上集”體量和走馬燈般出場的群星,交出的答卷恰似其雷聲大雨點小的等待:“懸案”之“懸”,僅是故弄玄虛。

作者|一把青

戲裡:扁平的人物,從缺的動機

《醬園弄·懸案》編劇之一、原著小說《翻案》作者蔣峰在其創作談中曾言,既然案件兇手明确,故未處理成純粹的懸疑故事,“更願意借此呈現與本案有關的衆生相。故事裡大多數人物為真實形象改編,并适時添加部分虛構的成分,有些情節的安排,未必與史實相符,也許會有些冒犯,希望讀者不要計較人物的真實性,隻當戲說就好”。

在此前提下,撇除那些僅一閃而過,“打卡式”亮相後即失蹤的瑣碎配角,“衆生相”分割為三個部分:真實改編如詹氏夫婦;虛構戲說如警察薛至武(雷佳音飾);還有介于二者之間,如西林小姐(趙麗穎飾)、詹周氏獄友王許梅(楊幂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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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醬園弄·懸案》劇照。

電影開篇,詹雲影已死,出現在回憶片段中的他,除了家暴虐打、賭錢“捉姘頭”,屈指可數的橋段僅剩詹周初見,周女膽怯自白臉上有疤,詹氏寬慰道自己也有疤,說罷攤開手心,露出諧音梗的“8”字,這段放在演技類綜藝中都未免荒誕的劇情,1935年的背景配上吳莺音1947年發行的時代曲《紅燈綠酒夜》,以“舊上海靡靡之音”模式得意洋洋地兩次響起,時空之錯置,讓人難以相信導演是拍出《甜蜜蜜》李翹與黎小軍的陳可辛。

再說詹周氏,一方面,電影将“碎屍16塊”的史實改為更獵奇的“無頭兇案”,凸顯其企圖斬斷被算命瞎子預言“幾世孽緣”的反抗心理,惟這條線尚未展開,便又戛然而止;另一方面,她對亡夫的回憶,集中在被薛至武虐打時,以“命運叙事”幻影視角展開,導演目的明确且膚淺,即公權與男權對其女體的雙重壓榨。為論證詹周氏有幫兇,薛至武在審訊室放出野豬,令其當面屠殺給他看,除了畫面的奇觀沖擊以及彰顯章子怡命懸一線下的“教科書演技”,該漫長戲碼就像薛至武對詹周氏反覆的拳打腳踢,不僅有“虐女”的生理不适,更仍難以解釋這個虛構人物的動機:他可以為所欲為地放走被金條買下性命的報刊女主編,又為什麼一定要置詹周氏于死地?甚至甯願用千金難求前往香港的保命船票,跟法官換取結案,難道隻是因為翻供讓他“失了面子”,或是甫出場時蠻橫吆喝的那兩句,“一個女人敢殺她的當家男人,世風日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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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醬園弄·懸案》劇照。

至于介乎真實與虛構之間的人物,其設置則更為尴尬。撰文《為殺夫者辯》的西林小姐,盡管原型蘇青确實寫過此文疾呼“她隻有兩條路可走,不是自殺便是殺人”,但真相遠不像電影中那樣,輕飄飄經由王許梅的讀報一鍵直達獄中,啟發詹周氏由渾渾噩噩陡然覺醒翻供——獄中大姐大王許梅一角,念過書有門路,大牢内外皆會打點,她對詹周氏的同情照顧,靈感也許源自90年代傳媒對晚年詹周氏的探訪,她自陳汪精衛夫人陳璧君曾經“跑上跑下常來看我”,可是,如此八面玲珑的狠人,卻在謊稱自己生日,請詹周氏吃完她最想吃的蛋糕,唱完具點題效用的越劇《十八相送》後,被草草槍決,相較于曆史的翻雲覆雨手,一個更現實的解釋是:在跳脫而割裂的叙事推進中,工具人完成了她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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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夫》劇照。

議論紛紛中,又一位女性看到了殺夫故事的獨特性。1984年,胡金铨電影中的“俠女”徐楓與丈夫成立湯臣電影公司,她親自向李昂洽購小說版權改編同名電影,視若“公司創業奠基作”,邀夏文汐主演,編導陣容為曾合作過《兒子的大玩偶》的台灣新浪潮代表人物曾壯祥、吳念真與李昂本人,作為演員轉型幕後制片的初嘗試,徐楓這步險棋不可謂不偏鋒,“俠女”何以獨愛《殺夫》,當事人未多解釋,個中沉默,反倒定格成美麗的留白。

先天注定的破格尺度,讓電影上映時遭狠剪八刀。今年初《殺夫》40周年修複重映,删節内容方重見天日。雖然李昂在映後談中坦言,影片未如她所預期似《感官世界》《楢山節考》般,大膽展現性、虐待與暴力,與原著頗有距離,但需要承認,不僅電影中夏文汐揮刀一幕,成為名垂影史的經典,創作上的桎梏與“傷風敗俗”的指責,更是時移事易後,另一重時代枷鎖在“詹周氏”身上的留痕。

《殺夫》劇照。

時間線交棒至21世紀,2011年,有過10年牢獄經驗的章诒和(1942-),古稀之年首次嘗試寫小說,她以第一人稱旁觀視角,講述自己26至36歲目擊的女囚,她們來到監獄的原因,還有獄中集體生活的故事。

系列之一《劉氏女》主人公,殺夫者劉月影,姓名都明顯受“詹雲影案”影響:劉氏不堪丈夫家暴折磨将其殺害,将屍體肢解後腌制于泡菜罈中,終被兒子不經意一語戳破,判處無期。“殺夫碎屍”的罪名最初令她遭其他女囚排斥,認為“比男人還狠毒”,知識分子身份的我( 張雨荷)被指派跟劉學習殺豬,卻在師徒相處的過程中,對其日漸理解與同情,劉月影也對“我”逐漸打開内心,産生依賴。劉月影與張雨荷二者間的惺惺相惜,或可視為電影中詹周氏與王許梅寥寥幾筆、匆匆帶過的獄中友情對照組。

而在“詹周氏”形象幾生幾世的流變中,她逐步從曆史塵埃下、法庭卷宗中的普通婦人,演化為阮玲玉“神女”式的符号,以之為鏡,穿越疆界,各個時空皆可取一瓢飲,幾代女性命運的交錯,亦也遠非陳可辛一面“實體搭建”的40米醬園弄外景牆、兩句“女性互助”口号式标語,雨露均沾又語焉不詳的幾個臉譜式角色所能盡錄。而在此之外,比電影本身更為甚嚣塵上的女星番位之争、粉絲控評之戰,也許才是我們這個時代,“詹周氏”帶來的折射和警鐘。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作者:一把青;編輯:走走;校對:薛京甯。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