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電影手冊》第46期,1955年4月,筆名羅伯特·拉切奈('L'Admirable Certitude', Cahiers du Cinema 46, April 1955, written under the pseudonym Robert Lachenay)
大約在七八年前,我們通過《孽海枭雄》初識尼古拉斯·雷。之後,《夜逃鴛鴦》在比亞裡茨的“電影人聚會”上驚豔四座——毫無疑問,這仍是他最棒的作品。再後來,《蘭閨豔血》《危險邊緣》和《牧野遊龍》陸續在巴黎上映,但除了最敏銳的觀衆,幾乎無人關注——直到《荒漠怪客》的出現。
尼古拉斯·雷與羅伯特·懷斯、朱爾斯·達辛、約瑟夫·洛西屬同一代美國電影人,也是“年輕評論家”熱情發掘的對象。而對我們而言,尼古拉斯·雷是名副其實的“電影作者”(auteur)。他的所有電影都在講述相同的故事:一個暴力的人試圖擺脫暴力沖動,并與一位在道德上比他更堅強的女性建立關系。雷的男主角總是情緒易激、軟弱無力的“巨嬰”,有時甚至就是孩子。他的電影始終彌漫着道德孤獨,總有獵人,有時甚至有處私刑的人。看過我剛剛提到的影片的觀衆,可以去自行延伸并豐富這種對照;至于未曾觀賞者,就隻能選擇相信我——這是他們的小小懲罰。
《荒漠怪客》絕非雷的最高傑作。通常,大衆覺得他的電影無趣,節奏緩慢、調性嚴肅,其寫實性令觀衆反感,甚至極端地讓人震驚。
《荒漠怪客》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西部片,也不是所謂的“知識分子西部片”。它是一部夢幻般、富有魔力、不真實、近乎狂熱的作品。從夢境走向弗洛伊德主義,隻有一步之遙——這一步已被我們的美國影評家同仁邁出,他們将其稱為“精神分析西部片”。然而,這部影片真正的品質——也是雷的獨特之處——并不在此;這些品質,從未透過攝影機取景器看事物的人是無法感知的。我們自負(而這恰是我們與其他批評方式的分野),因為我們自信能夠追溯電影創作的源頭。與安德烈·巴贊不同,我認為重要的是:導演應能在我們為他及其作品勾勒出的畫像中認出自己。若做不到這點,便說明我們失敗了。雷卓越才華的标志,在于他的絕對真誠與敏銳感性。他并非技術上的巨匠——他的所有電影都極不連貫。但顯而易見的是,他并不追求傳統意義上完整統一的“成功”,而是力圖賦予每一個鏡頭某種情緒的強度。《荒漠怪客》由一些很長的鏡頭匆忙拼接而成,每個鏡頭被分割為四段,剪輯非常拙劣。然而,這部影片的趣味并不在結構上,而在于人物在畫面中極其美麗的構圖方式上。(例如,在維也納酒館裡組織起來的追捕隊,以V字形隊列行進,如同遷徙的候鳥。)在某種程度上,尼古拉斯·雷就像是好萊塢的羅西裡尼;在這個機械化的王國裡,他如同一位匠人,在冬青木上細細雕琢着小物件。因此,人們格外激烈地指責着這個“業餘者”!雷的每一部作品中,黃昏永不缺席。他是黃昏的詩人,而在好萊塢,唯獨詩意是被排斥的。霍克斯始終與詩意保持距離;希區柯克十分謹慎,每次嘗試四五個詩意鏡頭,像服藥般小劑量釋放。霍克斯在好萊塢安然立足——事實上他大多數時間住在瑞士——他安于現狀,巧妙調情于傳統,借此反抗傳統,且總能得勝。而雷卻無法與“魔鬼交易”,也無力從體制中為自己謀得空間——戰鬥尚未打響,他便注定敗北。
霍克斯與雷之間的對立,就像卡斯特拉尼之于羅西裡尼。
在霍克斯那裡,我們看到的是理性的勝利;而在雷這裡,則是内心的勝利。你可以用雷來反駁霍克斯(或反之亦然),也可以同時欣賞他們二人;但對那些二者皆拒的人,我鬥膽勸一句:請你别再去電影院了,也别再看電影了。因為你永遠無法理解什麼是靈感、什麼是取景器、什麼是詩意的直覺、什麼是畫面、鏡頭、想法、一部好電影——乃至電影本身。這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自負嗎?不,這是令人欽佩的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