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 18 号,《風騷律師》第六季開播。從第一季作為《絕命毒師》的前傳故事播出,到現在的最終季,《風騷律師》早已形成了自己獨特、穩定的風格,也擁有了大批擁趸。第六季開播之初,有聲音稱《風騷律師》是美劇習慣性高開低走的另一代表,但目前它的豆瓣評分依然穩定在 9.8,對很多粉絲來說,它依然是一個完美的完結季。
今天我們分享賈行家在得到“文化參考”欄目中關于《風騷律師》的讨論,聊聊這些大熱美劇是如何“煉成”的。
《風騷律師》:“講人的,特深刻”
撰文:賈行家
今天我要為你介紹我心目中最好的美劇《風騷律師(Better Call Saul)》——我不太喜歡這個譯名,但是叫開了也沒辦法——我說的這個“最好”也隻是據我的見識。《風騷律師》2015 年在美國 AMC 電視台首播,現在正在播出它的最後的第六季,你現在開始追,我們可以在幾個月後同時收看大結局。
我也猶豫過這個選題是不是有點兒冷門了,和《六人行》、《權力的遊戲》比,它在國内相對小衆,我轉念一想,确定它是值得說的:這部劇的精彩,既是個人才華的湧現,又是成熟的影視工業團隊的精密性作業,而且有清晰的疊加過程——一般來說,近乎完美的作品是渾然天成,不能拆解的,這部劇倒是可以。我想要和你聊的是這部劇是怎麼做出來的?看高手怎樣做事,向來是我們的共同興趣。
《風騷律師》這部劇講的是什麼?有點兒一言難盡了。
二十年前,北京導演葉京拍過一部電視劇《贻笑大方》,主演有英年早逝的傅彪、當年還默默無聞的張涵予,講的是群混在北京的編劇、導演拿着劇本四處“紮錢”,吃喝嫖賭,坑蒙拐騙,扒掉了影視圈的遮羞布,可以說是後現代版的《儒林外史》。劇裡有個包袱,誰一問到這幫連本子都沒有的混子在拍什麼,他們就深沉地說:“講人的,特深刻”。
這個笑點暗示着我們對電視劇的印象。它屬于大衆娛樂,劇本能“講一個好故事”,拍攝能“講好一個故事”,就相當了不起了,常說的“完成度”就是這個意思。
而“講人的”談何容易?
那是打穿了藝術的門類、形式和手法之後,顯露出來的終極而又高貴的目的。哲學家常常用分析文學人物來說理,比如浮士德、哈姆雷特和卡拉馬佐夫兄弟,因為文學大師是用故事來創作一個極富深度和廣度的人類靈魂世界,那是哲學家在現實裡不容易找到的人的樣本。決定藝術境界的分野也在這兒,創作者是想炫耀自己的才能,是想探索這門藝術的表達極限,還是想把總體構想和力量凝聚在洞察和挖掘“人”這個終極命題上?這是一個事關作品高度的決定。當一個藝術家能生活在所有的時代,他的作品才會屬于所有時代。
我們對這些作品中的“人的樣本”的熟悉度,會超過我們對自身的認識,現實世界裡的“自我”是散漫的,是需要親自審視和探究的,而藝術家呈現出來的樣本已經完成了藝術的探究,凝練而具有魅力。簡而言之,我不知道純粹的愛情是什麼,但是我有可能通過林黛玉知道。能做到這一點的文學和電影,當然鳳毛麟角。
然而《風騷律師》這部電視劇真的就達到了,它雖然可以被歸類為犯罪劇、律政劇、黑色幽默風格的喜劇,主線是講一個黑幫律師的成長史和販毒團夥的暴力故事,但是你讓我介紹,我必須首先認真地說:這部劇是“講人的,特深刻”。利用電視劇的長篇載體和漫長的制作周期,人物被挖掘到了難以相當的深度和廣度。我安利它的時候會說:《風騷律師》的叙事是文學名著水平的,人物性格可以作為哲學和心理學的典型用,影像語言可以給電影學院當教材。
同時,隻要你付出一段進入劇情的時間,就會感受到觀劇的刺激性和娛樂性不下于商業大片,很可能還要倒回來多看幾遍。我看的時候一直在想:過去,我以為隻有作家獨立、專注完成的小說才可能實現這樣的深度,這個集體運作的電視工業項目是怎麼做到的?
前幾天,我特地為此登門請教了我的一位從事影視工作的朋友,他的網名叫“美劇狂人”,也真是實至名歸,“狂熱”這個詞不足以概括美劇狂人對美國影視業和電視劇的熟悉程度,他可以說是一個專家級的職業觀衆。單是花在60集的《風騷律師》上的時間就有上千小時,閱讀過所有相關書籍和材料,聽遍了主創團隊十幾年來的播客節目。
美劇狂人說,這部電視劇是怎麼來的?得先從美劇的生産機制說起。
在傳統的電視時代,制約電視劇的瓶頸主要是平台資源有限。全美國就這麼幾家有線、無線電視網,每個頻道的熱門時段隻需要有數的幾部時長在 1 小時左右的正劇,行話就是 Drama。不隻是劇的内容、題材卡得很死,連每一集的時長都是,比如《風騷律師》和它的前作《絕命毒師》上的是 AMC 電視台,每集的固定時長就是 47 分 17 秒零 4 幀,因為一切都要首先服務于插片廣告。
因為這個平台瓶頸,在流媒體出現之前,美劇制作人之間的競争是相當慘烈的。
像中國電視劇這樣,一口氣完整地拍完幾十集的事兒,在那時候的美劇裡是特例。正常情況下,都是制片人找到了一個好故事和三五個能提升收視率的演員,拿到了投資意向,先使出渾身解數拍一個投稿用的試播集來。通過了,再和電視台簽合約,回頭去和劇組成員重新确認合同。後面的幾集該怎麼拍,根據情況再調整。
播出以後,隻要收視出現一點兒下滑,或者電視台策略調整,整部戲就可能被砍,如果想給大牌制作人留點兒面子,會要求他在三五集立刻收尾。美劇狂人說,還有一種常見的情況是把劇集從熱門的周一到周四時段挪到周五、周六,那就處于半死亡狀态了,劇組裡還有點兒想法的演員就會想法結束自己的戲份,趕緊去找下一個項目。
這是很多美劇高開低走或者爛尾的直接原因。比如隻有第一季好看的《越獄》,以及大結局成了個笑話的《迷失》,都是因為整個劇組處于既不知道終點也不知道能走有多遠的狀态,情況一旦有變,幾乎就沒有翻盤的機會,大家隻能先按照既有信息顧好眼下的利益。這種情況下的電視劇沒有搞到很難看,反倒是因為大家在自己的職業範圍上做到了專業,保住了基本底線。
這也是美國社會各個領域都會出現的現象。優點是絕對的實用主義,反應靈敏,缺點就是這些即時做出的正确決定,有時是在給未來結局挖很大的坑。
就算一部劇紅了,也可能出奇奇怪怪的狀況。美劇狂人舉了個例子,我們倆都喜歡看老美劇《黑道家族》,它的故事和表演同樣精彩,但是我的感覺是像一部短篇小說集,整體嚴密性會出問題,比如突然插進來幾集講本來在新澤西黑手黨家族跑到意大利出差的故事,原因很無厘頭:就是演員紅了,制作經費也上來了,他們去找制片人談條件,要求利用工作之便去意大利玩玩兒,于是編劇就重寫本子了。
當然,這種限制也有優點,可以刺激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相對而言,在今天的流媒體時代,劇集上線名額不再受限、投資相對充裕,影響劇集質量的原因就是因為需求量大而匆忙上線,打磨不充分,徒有精良的視覺效果,故事内核則顯得空虛、懈怠。
不過《權力的遊戲》的爛尾還不是這兩類情況。那部劇當年是“含着金鑰匙”長大的,是業内頂級的 HBO 彙集了一切力量全力保障的項目,HBO 甚至為此提前終結了我喜歡的另一部大制作《大西洋帝國》,這讓我從一開始就對《權遊》的有點兒看法。美劇狂人認為,《權遊》從第四季之後開始垮塌,直到最後一集“崩壞”得幾乎所有的觀衆都無法容忍,主要原因還是在于兩個主創的無能和傲慢,他們擁有最好的資源和優秀的班底,然而隻要是原著作者馬丁沒有寫出來的,他們就沒有能力去想象和創作。
而《絕命毒師》和《風騷律師》能夠崛起成為一個美國流行文化現象,首先也是因為有一位傑出的編劇、制片人文斯·吉裡根,他奇妙地在這個生産裡回避了我們說的那些坑,把自己的兩部劇完整地帶到了終局。
和我們之前介紹的央華戲劇差不多,美劇實行的也是制作人中心制。真正的主創不是導演,很多美劇可能一季 13 集就有 13 名導演,因為這樣才能保證生産流程。通常,每一集劇本敲定之後,分集導演就要提前兩周進組,和編劇确認劇本,選址,排期,等到開機那天,從上一集拍攝下來的演員進組,在十幾天裡完成鏡頭拍攝,之後,導演再留下來完成剪輯和配制音樂音效的工作,每集的制作周期需要在四周零三天裡完成,才能保證播出。也就是說,劇集的創作基調由制作人把控,導演的首要工作是合理安排時間和工作順暢。文斯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有機會的話,他當然想親自執導每一集,但是從流程上考慮,隻能主要抓住制片和編劇的身份。
文斯·吉裡根生于 1967 年,入行不久就加入了現象級美劇《 X 檔案》做編劇、導演。當他拿着自己和搭檔創作的《絕命毒師》劇本找到 AMC 電視台的時候,也是因為電視台缺少優秀作品,幹脆試一試,不行就拿掉。
事情要從 2008 年開始,美國制作人、編劇文斯·吉裡根和搭檔們創作了一部低開高走的美劇《絕命毒師》,這部劇我們之前提到過:講的是新墨西哥州一個高中化學老師懷特,中國觀衆都叫他“老白”,在 50 歲生日的時候發現自己患上了癌症,因為來日無多,就想通過制造冰毒給妻兒留下一筆錢。兩年裡,老白為攢下這一筆黑錢,和最危險的跨國販毒集團和警察明争暗鬥,逐漸展現出内心的黑暗、野心和控制欲,早已經不隻是為了那個初衷,而是要證明自己的存在,他一路毀掉了所遭遇的生存競争對手,毀掉了家人,順便也毀掉了自己。
到 2012 年《絕命毒師》上演第五季的時候,已經功成名就,拿遍了大獎,連好萊塢的選角導演都找到了竅門:優先在上過這部戲的演員裡挑角色,因為文斯的劇本能把哪怕一個小角色的性格也寫得極其豐富,可以讓演員表現出自己潛在的能量。
《絕命毒師》謝幕以後,美劇迷認為這部劇的原創性和完美程度無可超越。三年以後,文斯帶着他的團隊自己超越自己,拍出了這部《毒師》的前傳劇集《風騷律師》。
《絕命毒師》裡有一個配角是替販毒集團辦事的律師索爾,在拍攝過程裡,被演員鮑勃·奧登科克越演越精彩,編劇們也找到了感覺,一直把他寫成了主要角色。我們前面說了,根據現實調整是美劇的生産特征。
這種衍生項目在影視裡很常見,優勢是能延續前作人氣,有保底的收視率,但是這在創作上屬于先天不足的命題作文,會處處受制于前作,往往是質量和收視率都不怎麼樣。而且我們很容易預見到那個現實問題:當年艱苦創業的演員現在都成了“腕兒”,隊伍可能沒那麼好帶了。
但是《風騷律師》在很多方面甚至超過了經典前作《絕命毒師》。
先來給你講兩個小故事。《絕命毒師》講的是一個生活在美國新墨西哥州的中學老師變成跨國大毒枭的故事,劇本是完全虛構的,定在這裡主要是因為在邊境地區拍片的免稅政策好。播出以後,拍攝地阿爾布開克市的市民很讨厭這個在城裡亂竄的劇組。就是嘛,憑什麼把我們編成了一個毒品泛濫的城市?可是幾年後,全球大量的粉絲湧入這裡“朝聖”,貢獻了大量的旅遊收入和工作機會,阿爾布開克幹脆把 3 月 16 号命名為“絕命毒師日”(Breaking Bad Day),一位在劇裡演過警察的墨西哥裔演員還因此競選上了縣裡的行政長官。
它的續作《風騷律師》的故事也挺有意思。因為這部劇,男主角鮑勃·奧登科克年近六十才開始真正走紅,過去隻是一個偶爾上台的喜劇編劇,性格内向,和劇中人騙子律師完全相反;再加上半生不得志,很有點自卑傾向,甚至回絕過演男主角的機會,想要多陪陪家人。
轉機出現在前幾年他的小舅子到河南鄭州出差,在酒店的電視上看到了中文字幕版的《風騷律師》,給他發了張照片,他才知道自己在中國都有觀衆,這才鼓起勇氣突破形象,接受格鬥和槍械訓練,主演了動作片《小人物》,去年上映以後的口碑相當不錯。這部電影還救了鮑勃的命,他去年在阿爾布開克拍攝現在正播出的這最後一季《風騷律師》時,在片場突發心髒病,能搶救回來全靠着那次系統的健身。
這兩個故事是“美劇狂人”講給我的。他也贊同我“《風騷律師》是有史以來最好的美劇”的印象,慎重起見,還是加上“之一”比較好。
這兩部劇直接、間接地影響了很多人,包括讓我們這些粉絲對于自我、對于人生有了很多聯想和反思。至于它的故事就有點兒太複雜了,我這不是推诿,我在今天的稿子裡本來寫了一段簡介,寫了一千多字還沒有交代清楚一條早期的故事線。還是幹脆再重複一遍這句話:這部劇是“講人的,特深刻”。
這部劇的主創文斯·吉裡根和他的搭檔把《絕命毒師》裡的配角、犯罪律師索爾“提升”成了續作的主角,因為這個人物身上有個很有張力的問題:律師本來有不錯的社會地位和收入,為什麼還要和毒販混到一起,最後落得個逃亡的下場?他到底有過什麼樣的經曆和心路,才會走上這條路?
這個問題發展成了一部長達六十個小時的,每個人物都有複雜立體性格側面的,讓我們沒法簡單判斷是非的現實主義悲劇。一般影視創作常用的那些懸疑、反轉、一黑到底的誇張、血腥和裸露鏡頭,這部劇幾乎都“不屑于”使用,呈現的是實實在在的命運景觀。
“美劇狂人”從事的也是影視行業,他說這部劇和其他美劇,尤其和國内影視行業的差距不是靠資金投入和演員陣容能填補的,就算拿到一個好劇本,每一集有無限預算,也很難做到如此完美。
為什麼?舉個簡單例子,我們都知道燈光對拍攝的重要性。首先,你很難在國内找到這樣專業修養的燈光指導和工人,就算找到了,他也不會像編劇、導演那樣吃透劇情,在導演中心制的劇組裡,燈光師對創作也不太有參與的機會。所以在片場裡,他用的是專業知識在布光,并不是對人物的理解,而一束光究竟打在哪裡,傳達出來的含義是很微妙的。
《風騷律師》的團隊卻能做到高度的默契和同步性。文斯選擇拍續集,正是因為舍不得團隊的氛圍。這種經驗、協作的疊加,也許就是常說的“軟實力”。文化創意行業看上去是無中生有,好像很适合從零開始,新人超越舊人,其實文化也好,創意也好,團隊也好,經驗積累和放大形成的優勢是比硬件更難突破的,因為“人”永遠是主體,是關鍵因素。創意也不是真的無中生有,而是将無形轉化為有形。事先在腦子裡有沒有、有多少,才是決定性的。
文斯是怎麼做到的?我們從編劇環節說起。
文斯的團隊工作模式在美國電視劇行業是很标準的,甚至可以說是最笨的一種方法。别的編劇幾個月就可以完成的工作,他會寫上一兩年。
在我幾個小時的采訪裡,美劇狂人反複提到的一句話:“文斯非常尊重這個故事。”什麼是尊重故事?我覺得就是把故事裡的人物當做一個真正的人來尊重。文斯的編劇原則是:盡你最大的誠實,去想象完整的畫面。反複琢磨每個人物和細節,站在角色的性格内部去想:他想要什麼,他恐懼的是什麼,他有哪些選擇?
這當然也是對觀衆的尊重。文斯的信條是絕不能走捷徑,他知道今天的觀衆心裡有探測器,看得出沒有誠意的編劇套路;故意設置廉價的反轉或者巧合,等于是拿觀衆當傻子。隻要劇本足夠紮實,就不要怕觀衆看不懂,值得尊重的觀衆自然會感受到故事水面之下潛藏的冰山,會再去看二遍、第三遍。
這麼工作并不會增加他的收入。美劇界有很多“拿多少錢辦多少事”的金牌編劇,多一場戲都不會白寫,大部分觀衆也體驗不到這種付出的差異,七十分的水平已經可以保證收視率了。而文斯好像是把手頭的每一集都當成這輩子的最後一集寫,《絕命毒師》大火以後,他争取的特權是可以延長電視台原來每集 47 分鐘 17 秒的限制,為的是把自己的想法實現得更完整。如果劇本沒有達到他的這個标準,全劇甯肯停更一年。這還是我們的那句老話:職業态度是鬥不過極限運動員的,你在理智計算投入産出,而他是拿性命死磕。
美劇狂人說,過去的美劇也出過既好看又深刻的犯罪劇,像《黑道家族》和《火線》,但它們是有人物和生活原型的,對編劇來說,哪怕有一點兒素材作種子,也要比憑空虛構容易很多。而像《毒師》和《律師》這樣,徹底原創一個複雜的現實世界和關系網,還讓所有沖突都既合理又有戲劇性,實在是太難了。
文斯的工作風格可以說是“用時間換時間”。如果創作者不為作品傾注比别人多幾倍的時間,是換不回觀衆長時間停留的。
這也是為什麼他能吸引來自己的團隊。聽了美劇狂人講的這個團隊的故事,我的一個印象是“滾雪球”。
這是什麼意思?我隻說說他們是怎麼開會的這一點。
我忘記是哪個大導演說的,開會“開”不出什麼好電影來,有性格的作品要獨斷專行,而開會隻有妥協。以我的開會經曆,我很信奉這句話,但是這兩部劇就是密集開會開出來的。
美劇狂人做過一個嘗試:放下粉絲心理,用吹毛求疵的方式反複刷劇,想找找情節上的漏洞,按說,對純虛構電視劇來說這不難,但是他幾乎找不到。後來觀察他們的開會創作方式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核心編劇把故事打磨出來以後,會提交給整個劇組開會讨論,除了演員,燈光、道具、服裝這些部門的負責人都要參加,幾年裡,這種會議一直沒有中斷過。現場有位做速記的老太太,會把所有人的每句話都記下來,隻要和之前會議的設定有邏輯不一緻,就會指出來。觀衆可能發現的漏洞,都已經在這個篩子裡過濾掉了。
這些會議裡有一個原則:不許說任何人的想法是愚蠢的,各種各樣的建議,都會被認真地讨論,看看能不能吸收到劇情裡去。比如《絕命毒師》第五季有一段情節,制毒師平克曼被劫匪綁架,關在地牢裡制了幾個月的冰毒。會議讨論到他幾個月沒有換衣服,應該是什麼樣的服裝問題。
這時候,服裝師提了個建議,他說綁匪是個表面上文質彬彬,内心卻極度變态的人,他是不會讓平克曼幾個月不換衣服的,而是會把自己的舊衣服拿給平克曼穿。我聽到這裡時,興奮得胳膊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這就是傑出的小說式細節。這個服裝上的細節,又是一般觀衆不太可能發現的,這就是整個劇組的工作标準。而且,這個建議還是與劇本無關的服裝師提出來的,因為他一直在以創作者的視角參與工作。我們剛才說到尊重劇中人,尊重觀衆,這也是尊重團隊成員的結果。
美劇狂人還講過一件好像是寫先進材料裡用的事迹。劇組裡的一個選角導演,懷孕 8 個月,帶着人在沙漠裡徒步走了 6 英裡,尋找最适合的拍攝地點。一般來說,好萊塢導演對需要下車步行 500 米的取景地就不考慮了,因為那會影響拍攝進度。團隊成員敢這樣“死磕”,當然也是因為帶頭人就是這樣做事的。
這就是我說的“滾雪球”,文斯這個發起人完成了最初的小雪球,讓團隊成員看到:這就是自己一直在尋找的專注——大家當初不都是因為愛電影才做這一行的嗎?現在終于有機會全情投入了。所以這個雪球才沿着最初的方向,吸引了無數同道,被共同推動到了個人無法獨立完成的規模。
你也聽出來了,這裡還有一個成本問題。我看《風騷律師》的時候,隻覺得每個鏡頭都處理得既考究又不賣弄,但是也沒見到多少大場面。
美劇狂人說,那是因為錢沒有花在電腦特效這些明顯的地方。比如現在正在播出的最後一季的第一集開場是倒叙,拍索爾逃亡之後,政府部門上門來抄家。為了把這段戲拍得富于韻律,每個搬家工人都是由職業舞蹈演員扮演的。第三集的開場是段一分多鐘的雨中外景特寫,為了獲得想要的效果,劇組像拍廣告大片一樣,人工制做了一片 12 米的荒野。如果你用的是 4K 片源,每當人物看報紙、雜志時按下暫停,去讀一下那些文章,會有很多驚奇的發現,上面的每條報道都是編劇專門寫的。
這些成本支出就是由制作人掌握的了。凡是能提高觀看體驗的,多少錢都會花,而無關的項目,比如那種劇組去意大利玩兒一趟的事兒是不可能的。拍攝期間,連三位主演也是在當地合租一套小公寓住。
那麼沒有經費的時候怎麼辦呢?
文斯能把經費限制發展成一種叙事風格。有一種戲叫“瓶子集”,顧名思義,就是把一集的情節全放在一個小空間裡。文斯可以把“瓶子集”拍出一種人物特寫的效果。比如《絕命毒師》裡有一集,壓抑着野心的控制狂老白發現制毒實驗室裡有蒼蠅,劇組就用了一整集的時間拍他打蒼蠅,觀衆看完之後,簡直是和老白的心理困境同步了。這是被限制逼迫出來的創作力。
很多年輕人喜歡傳羅翔老師的一段視頻。他說黃色小說、郭德綱和莎士比亞都會讓你快樂,但是你知道莎士比亞是不同的。能體驗人性尊嚴的快樂才是最大的快樂。借用這個說法,越尊重故事、尊重觀衆的影視作品,越能給觀衆帶來真正的快樂,有尊嚴的快樂,讓我們不為投入其中的時間感到羞愧和若有所失,《風騷律師》就是這樣的一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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