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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時候看起來有很多選擇,實則是别無選擇。陝西丹鳳出了作家賈平凹,也是詩人陳年喜的故鄉。受八十年代風起雲湧的文學潮影響,陳年喜高中畢業後開始寫作,還試過寫劇本,陰差陽錯失去機會後他便意識到,靠文學難能改變命運。結婚、生子,生活的重擔下,1999 年,他決定進入礦山,一去十六年。

從潼關零公裡鎮李家金礦,到新疆克拉瑪依的薩爾托海戈壁,陳年喜的工作遍曆荒野不毛,深入礦洞地心,親曆生死無常,還有揮之不去的職業病:咳嗽、佝偻、頸椎疼痛。但他的表達力沒有被時間和命運損耗。跟拍他的紀錄片導演秦曉宇說,從陳年喜身上看到一種“宿命感”,這是大多數人日常生活中鮮少觸及的悲壯沉痛,但他的文字又帶着讀者意料之外的詩意輕盈:

礦石本是一些絕世的詞

它們組合起來就是大詩

我用大機器把它們捕捉 分流 整合

炸藥前面是死

炸藥後面是生

我們這工作

類似于荊轲使秦

許知遠在 2024 年的春天坐上綠皮火車來到陝西商洛,輾轉來到峽河村拜訪陳年喜,也見到“我想讓你繞過書本看看人間/又怕你真的看清”“讓我們成為彼此的刀子和燈盞”等動人詩句描繪的主人公,陳年喜的兒子陳凱歌、妻子書霞。

去往礦山的巒山客運站現已廢棄,陳年喜記得臨行前他和工友們會在樓下的旅館小住,吃酒聊天。沿着山路蜿蜒前進,途徑峽河邊,許知遠跟随陳年喜走到曾經的工友墳前。下葬時種下的樹已經長成碗口粗,“礦山的生活,那種記憶,一直留在我心裡”。談話戛然而止,陳年喜像是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

陳年喜仍然在寫。為了生活,也為了未盡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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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确診塵肺病後,陳年喜徹底告别礦工生活,回到故鄉,以寫作為生,同時在網上出售家鄉特産,維持家庭基本開銷。

《峽河西流去》是他 2024 年出版的非虛構散文集,收錄他近兩年間創作的專欄文章,多關于家鄉巒莊鎮峽河村的回溯與見聞。這篇自序首發于陳年喜的個人公衆号“一地霜白”,寒霜、白雪是他作品中反複出現的意象。

“我們一直工作在荒天野地的邊毛之地,每年見過最多的就是這些。有時覺得自己的命運,也和季節的嚴酷如此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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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過是個寫信的人

撰文:陳年喜

我這半生,和兩個場域扯不斷理還亂,一個是關山萬裡的礦山,一個是至今無力抽身的老家峽河。

關于礦山,我在《微塵》《活着就是沖天一喊》兩本書和一些詩歌裡已經講述過它們,并且我覺得已經講得夠多了,而關于老家的講述基本還沒有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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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我的詩篇》劇照

人一輩子都在做兩件事情,離家和回家。做得費神勞力甚至九死一生,其實也不是兩件事情,是一件事情,因為離家也是回家,不過是方向或方式不同而已。故鄉是宿命的重要部分。

峽河的東面是河南盧氏縣,北面和南面是本省的洛南與商南,峽河就這樣處在秦嶺與伏牛山脈挾持的兩省三縣夾角地帶。峽河水從兩省交界的山腰出發,細細涓涓,茫茫蒼蒼,一路風塵一路歌,經過七十裡奔流,在武關與丹江彙合,成為長江不足一道的一部分。

峽河是河名也是地名。這裡原本沒有人煙,三百年前,一場戰事,一幫戰敗的人丟盔棄甲,順長江而上,到了這裡,插草為界,燒荒為田,世世代代生活了下來。

1999 年出門上礦山,到因病回鄉,整整十六年,大漠偏關,孤雁寒聲,雖然其間也常常回來,但我發現,我與這片世界已彼此陌生,長者衰朽,少年成人,同輩人已大多叫不出名字,而打工經濟,讓人們彼此更加分離遙遠。

我重新打量他和它們,他們和它也重新打量我,這些文字,是彼此打量的結果。寫作,也是思鄉者與故鄉彼此走近相看的過程。慚愧的是,相對于漫長的無盡的時間與人事,這裡紀錄下的,隻是其中的一鱗半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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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第八季陳年喜一期截圖

從詩歌改弦到自然分行文字那一年,我已經四十五歲,那時候,我在貴州一家企業做文案,每天忙忙碌碌又百無聊賴。在我的故鄉峽河,這個年紀的男女,已早早備好了棺木,選好了墓基,開始擡頭向另一個世界張望,等待那個黑夜到來。我清楚,我沒有太多時光晃蕩了。還有一個因素,就是孩子在縣城讀高中,家人陪讀,在兩年前的一場手術中,我幾乎花光了所有,經濟上實在捉襟見肘,需要一份實在的收入。另外,以精緻立命的詩歌在新的語境下選擇了慎言、拘謹,王顧左右,劃地為牢,已無力表達廣闊深繁的生活和世界。至今五年過去了,我好像寫出了點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有寫出來。

這些年,讀了一些書,意在為新的寫作打底子,找方法,但我發現,一旦動起手來,一切别人的經驗都失去了參照作用,我早已水潑不進,不可救藥了。還是尊重和回到生活與心靈本身,土地上的風塵與人的生死,是最好的教課書。

我不過是個寫信的人,我以文字,歌哭,悲喜,以晨起暮歇的有用無用功為世界,為人們,為看見和看不見的事物寫信,又以同樣或不同的方式接收來信。我不知道我寫出的信你們是否收到,而你們所有來信,我都認真讀過了。

馬提爾亞說:“回憶過去的生活,無異于再活一次。”我有時候在其中活一回,有時候死一場。謹以此書獻給我形已消失的故鄉,以及風塵裡趕路的,風流雲散的人事。故鄉消散的年代,願我們都有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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峽河岸上其一 放蜂人

放蜂的人來了

他們帶來大口小口的箱子

小口箱子是蜜蜂的房子

那口最大的 撐開來是人的房子

供燒制一日三餐

也盛裝一家三口疲憊的夜晚

沒有人知道他們從哪裡

也沒有人知道下一個季節

他們又去了哪裡

空蕩蕩的河灘上 放蜂人

弓着腰 打開一口箱子

像推開一扇廟門

我常常在峽河邊久坐

長長地看着他們忙碌

有時羞愧 有時又驕傲

想起我長長的半生

我找不到放蜂和挖礦

有什麼本質不同

起風了

蜜蜂們更加忙亂

它們忙亂地出去 忙亂地回來

雨點落下來 峽河加速流淌

槐花開得和去年一樣繁亂

出門的人,像一滴蜂漿滴落在路上

(摘錄自《單讀 30:去公園和野外》)

1999 年

1999 年 風調雨順
這一年冬天 我去秦嶺打工
那一天漫天大雪 你送我到公路邊
一路上誰也沒說一句話
都突然想起這一天是結婚兩周年

那一天路過城隍廟
通向山外的路因車轍而蜿蜒
我悄悄許下心願:神啊
請保佑母子平安
保佑我掙下十袋桂花奶粉錢

在華山腳下 給車輪安裝防滑鍊時
我看見屋内電視裡神舟一号
繞地球 14 圈後在内蒙古着陸
回頭之際 一輛滿載礦石的東風
嘩地墜落山澗

今天 1999 年已經遠去了
今天 這個豔陽之秋
我們又看見西山那片鵝掌楸
滴着 1999 年的寒露

(摘錄自陳年喜的詩集《炸裂志》,其中大多數文字創作于 2000 年後,他輾轉各礦山的路途中)

秦腔

真正的歌唱拒絕字正腔圓

它是另一種岩漿

八百裡秦川抖三抖 十萬裡風雲聞聲黯的秦腔

劈山開石斬蒼龍 吞天吐地納八荒的秦腔

再鋒利的刀子也攔不住

再激烈的風雨也打不斷

唱大喜大悲 唱大愛大恨

唱昏王奸佞征人淚

唱忠良貞烈古今流

秦腔的大雨醍醐灌頂

讓你渾身濕透啞口無言

讓你明白

真情和洗禮 隻在民間

讓你懂得

活着 就是沖天一喊

人啊 看見美物你心花怒

放聽到秦腔你哪裡躲藏

(摘錄自陳年喜的最新詩集《陳年喜的詩》,收錄了他 2018—2021 年間撰寫的新作 170 餘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