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的電影從開頭哭到結尾,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體驗。電影前半段還有輕松诙諧的輕喜元素,時不時會逗樂觀衆,又在不經意間戳中觀衆,這才是所謂的「喜淚參半」。電影院裡此起彼伏的抽泣聲也不絕于耳,曾高達9.0的評分絕不摻假!它的好太多了,一時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故事很簡單——無業遊民阿安在看到自己的堂妹因為照顧爺爺而獲得遺産後,對已經身患癌症晚期的姥姥動了心思。故事一開始的設定就是帶有強目的性、強悖理的,所以觀衆自動代入的是阿安和堂妹不合乎道德倫理的視角,體驗的卻是東亞家庭中不願直面卻又真實殘酷的現狀。
「人性真實的劣根性」在開片就為這部「親情片」定下了不同尋常的基調,也将觀衆一開始就吸引嵌套在故事中,雖是泰國華裔片,卻以東亞特有的情愫聯結、中式元素(年畫、燈籠、潮汕方言)的融入,縮短着與觀衆的審美距離,在窺探、獵奇的爽感中完成審美期待。随着與小時候帶大自己的姥姥朝夕相處,童年時期的「安全感和治愈性」日漸在這個簡陋、破舊但熟悉的空間裡回蕩、清晰、翻騰,作為無業遊民的「阿安」似乎作為一個新生兒符号也在這裡重新被養育,重新生長、成熟了一次,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個眼裡心裡隻有利益和财産的家夥會日漸親近、依賴、心疼姥姥,也從未想到這個隻代表利益符号的姥姥會成為他心目中「排在第一位的人」。這才是這個人物最吸引打動觀衆的地方。
大家不要懼怕「親情片」,它真的擊碎了親情片=「煽情說教」的刻闆印象,它很克制、很冷靜、很中立,一點都不煽情、不刻意、不懸浮,它的劇情推進和細節描摹像是一根小針,時不時會冷靜地刺痛你一下,這種痛感綿密悠長、甚至有些滞後,不會讓你嚎啕大哭,卻會細水長流地帶給你靜默的痛擊和震撼,繼而體會到「無聲哭泣」的心痛感。
電影最戳觀衆的是親情本身嗎?不是的!它的親情呈現是冷峻、淡漠、可悲、令人心寒的,複盤每次淚點,實則打動人的是「姥姥」本身。片名《姥姥的外孫》将重點放在了名詞性短語「外孫」上,而真正這部片子的重點卻是「姥姥」這個定語。
抛開電影的真金換真情、遺産争奪、重男輕女等話題,想要着重從「向死而生」這個沒有被宣傳放大的主題談起,編劇和導演在這個子主題上的完成度真的很高。提到「向死而生」,這是東亞人極有默契的集體避諱,我們從小就缺乏「死亡教育」,對于「葬禮」也總是避猶不及,甚至會浪漫化為「天上的星星」。
在我的理解中,「向死而生」有兩個維度,廣義上就是馬丁·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提出的「每個人從一出生就開始走向死的邊緣」,重“死”的概念激發“生”的欲望;狹義上來說,就是當一個人大概知道自己“亡”的時間後,在所剩生命裡的「向死而生」。電影裡的姥姥在兩種維度上的「向死而生」都有很大值得探讨的空間,這是「東亞姥姥們」特有的「向死而生」的超能力。
先來探讨廣義層面上姥姥的「向死而生」,在她漫長一生的橫坐标裡,經曆了太多痛苦絕望的至暗時刻,它們在每分每秒的向死而生中擱置、淡化、凝固、塵封,牢不可破但又脆弱不堪。姥姥這個人物太複雜了,但極具真實、立體、親和,一邊對撞重男輕女的封建觀念,一邊又在無形中輪回這一宿命,一邊接受着來自兒女們的「目的性愛意」,一邊又毫無保留地對其傾盡自己的愛意,或許,可以用「割裂又合一的矛盾感」來形容。
姥姥的身份設定是泰國華裔,一個眷戀着家鄉潮汕的中國人,會講一口流利的潮汕話,她的童年多半是不快樂的,但可能是足夠鮮活深刻的,這段記憶在異鄉支撐了她一生。我想大家都能在「姥姥」身上看到自己姥姥、奶奶等祖輩的影子,她是整個東亞家庭女性的符号化縮影,質樸純粹、和善美好,辛勞一生卻因為「女性」的身份在父母的大家庭中不被平等對待,也因「母親」的身份在小家庭中所有的付出都被當作理所應當。盡管如此,她還是渴求自己的付出和愛能得到一點點的回應,她深知自己終生不被看見的處境和宿命,但還是寬以待人、認真生活,這是她「向死而生」的态度。代入姥姥的視角,我實在無法想象「被自己的親哥哥一邊說着不同姓不是一家人、一邊狼狽地趕出他的豪宅」「心知肚明外孫親近自己的真正目的」「兩個兒子對自己“愛”的利用」「知道外孫已經提前挂出了她的房子」等等這些殘酷現實疊加發生在一個人身上時,她還能樂觀、快樂地向上生活——在父母墳前認真撒花、惦記着小兒子的賭債、穿大兒子買給她的不合腳鞋子、為了兒子祈福一生不吃牛肉、從外孫出生就種的石榴樹&100萬存款(即使在大哥那裡吃了閉門羹也不會想着動用留給外孫的錢去買墓地)、起大早去賣粥、有自己的老閨蜜、每周打扮漂亮精緻坐在門前守望即将回家的兒女······唯獨真正愛她的女兒不被惦念,或者說早被社會制度、家庭環境所規訓的姥姥已經把女兒内化為和自己一樣「不被看見的人」了,但對此有所覺察的姥姥也對女兒心中有愧,從沒有認真大方地表達過對女兒的愛,這是東亞家庭中大部分女性的共同宿命——「兒子繼承遺産,女兒繼承癌症」——心酸卻真實。因此對「姥姥們」除了敬畏與心疼,也有憤懑與不甘。
當看到飾演姥姥的演員烏薩·薩梅坎姆是素人時真的有被震驚到,那麼細膩、真誠、準确的表演是很多職業演員都難以達到的。姥姥一早梳洗整齊、穿好漂亮卻并不舒适的衣服,被外孫調侃道「要去約會」,還特意解開衣服下擺的一顆紐扣“以示性感”(實則是讓自己更舒适一些),而後坐在門口,雙手撐拐,殷切地望着路口等待待會回家吃飯的孩子們。這場戲給我的沖擊是巨大的,看似輕松愉快的氛圍卻暗含着「沉重的愛與被愛」,姥姥的可愛與慈愛交織,「等待」似乎變成東亞代際之間的心酸話題,是僅屬于姥姥一個人的儀式感,即使沒人會在意她精心準備的小心思,即使這種儀式感在後來會落空。另一場很戳人的戲是在結尾,外孫阿安推着她出院,責怪質問「那為什麼我不是排在第一位」後轉身離開,姥姥沉默許久,隐忍顫抖地流下眼淚,情感克制、細膩動人,有無奈、有歉疚、有無措、有悲戚、有感懷、有發洩、有心痛、有釋懷、有安慰。今天早上聽「思文,敗類」的播客有一個觀點感觸很深——表演最可貴的是「精準」,無需用過多技巧,隻要真切感受過、體驗過,能讓觀衆在那一瞬間被擊中,就是最好的表演。所以再次感歎烏薩·薩梅坎姆如此「精準有力」的表演時,也不禁讓人遐想,這種痛苦、拉扯是不是她也可能經受過,才會表現地如此觸人心弦。無論如何,都祝她健康、平安、幸福。
狹義上的「向死而生」是整部電影很重要的前提和不容忽視的主題。特别喜歡電影裡阿安直白地對姥姥說出癌症實情的情節設定——「你得癌症了,沒有多長時間了」,語氣如日常聊天般輕松自然,這恰恰是我們東亞人在面臨親情和死亡時,難以作出的抉擇。或許也有他不純目的與不羁個性的加持,在長輩看來是「不懂事」,但阿安的一句「我覺得這是姥姥自己的身體,她有權利知道」讓人瞬間停止搖擺。姥姥的回應我也超喜歡超感動,略微的吃驚過後是坦然接受,仍然可以與外孫将這場對話輕松地進行下去,這場透露着「直面死亡氣息」的戲一點都不沉重,電影的「向死而生」也從此刻真正開始。
接受自己「亡」期之時,也是感受自己身體日漸罷工之時,餘生就像開啟了倒計時,姥姥仍然會起個大早去賣粥——那是屬于她自己的事業,去看可能唯一與她心靈相通卻也得了癌的老閨蜜,講八卦似地坦然說出「我也中了」,這是兩個“老無所依”的「姥姥」将「向死而生」具像化的瞬間,也是外孫阿安旁觀、參與、體驗「向死而生」的開始。化療不覺間掉落的頭發、上樓梯開始需要人扶、半夜拜觀音、夜裡夢魇哭喊着叫爸媽、洗澡需要外孫幫忙洗、全部剃光的頭發······觀衆也随着姥姥在趨近死亡,在一種既定又恐懼的時間維度中本能地求生,但她的樂觀又消解着這種緊迫與沉重,她的沉默也對撞着來自子女們的“好意”,無言卻有力,心疼又震撼于她的堅韌、接納、包容和「允許一切發生」。
最令人動容的一幕是病重的姥姥半夜夢魇,夢裡回到了小時候,用小女孩撒嬌式的語氣哭喊着爸媽帶她走,那一刻,所有塵封已久的情緒都在一聲聲「阿爹阿姆」中宣洩了出來,從未言說過的病痛也随着潛意識一起迸發。癌症晚期的姥姥不痛不難受是不可能的,但表現其病痛及情緒的隻有這一場戲,所以編劇和導演塑造人物真的很細膩很生動。那一瞬間,姥姥變回了童年那個小女孩,渴望健康無憂,觀衆也同步接收着其接近“死亡”的信号,人在走向生命盡頭的時候,無論多老,内心最柔軟的部分還是父母、以及關乎一生的童年。
阿安的真誠、坦率、任性、魯莽、幼稚、不羁也同樣吸引着我,他在姥姥的「向死而生」中慢慢靠近、親近着姥姥,也在他自己的「向死而生」中生長地更加成熟穩重。他和姥姥的關系,像朋友、像戰友、更像知己。他是觀衆和姥姥的嘴替,将姥姥遭受的委屈和不公不加掩飾地說出來,看似吊兒郎當的表象下蘊藏着一顆細膩善良的心,會察覺到姥姥不舒服的鞋子,會溫柔拾起姥姥衣服上的落發(這一場戲也真的好好哭),會用社交軟件幫助姥姥緩解病痛,會為姥姥解開衣擺最後一顆紐扣(這是獨屬于祖孫倆的默契),會為姥姥“教訓”大舅和小舅,然後默默拿出爺爺留給自己的遺産幫小舅還債讓她不要再去找姥姥(姥姥希望小兒子不要來,這樣說明他過得好)······
哭到顫抖的是結尾的兩場戲,也是我很喜歡很喜歡的兩場,一是為阿安姥姥唱安魂曲,二是阿安送姥姥到自己給她買的“新房子”。姥姥的臨終設定在淩晨,天色似乎蒙蒙亮又繁星點點,身旁沒有其他人,隻有外孫阿安,這個設計也很妙,因為此刻的姥姥和阿安互為對方心裡的第一名,沒有歇斯底裡的大哭,也沒有生死永别的囑咐,隻回蕩着阿安不知道什麼時候學的潮汕童謠,将姥姥帶回那片給予她根的土地和童年,也直擊觀衆的淚腺。不知道是不是過度解讀,姥姥彌留之際比的☝️手勢也給了阿安「我在你心裡排第幾」的答案。
送姥姥入“新家”時,阿安每到姥姥熟悉的一個地方就要敲三下棺材——「阿嬷,我們到XX了」,「外孫」這樣一個身份此時在這個家受到了重視,媽媽、舅舅們在阿安的一聲聲呼喚中哽咽啼哭了起來,是悲傷、是後悔、是愧疚、是怨恨,可惜當下已經随呼嘯而過的火車成為過去了,姥姥再也聽不到、也看不見了,忍受包容了一輩子的她似乎直至死亡也未能與自我達成和解。電影在阿安的撒花中結束,阿安故意将花撒地亂七八糟,因為姥姥說過「要是給我撒花撒不好,我就來找你」。
姥姥的「向死而生」抵達了終點,阿安的「向死而生」還在繼續,千千萬萬個東亞姥姥們、媽媽們的「向死而生」也還在繼續。「向死而生」它并不沉重,但也沒那麼輕松,所以有生之年,願你幸福,願你平安,願你沒有苦難,願你活得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