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周,《第一爐香》引發的關注熱潮不輸維倫紐瓦的《沙丘》。該片自威尼斯參展(非競賽單元)歸來後,姗姗定檔,口碑自第一日上映起就處于低谷。大多數批評聲音指向的是宣發下沉和演員垮塌,語調也是戲谑調侃,以段子的方式消解嚴肅評論的可能性,鮮少有對電影本身作出客觀分析之詞。在我看來,《第一爐香》最本質的問題仍在于導演許鞍華,她需要為電影的滑坡承擔最大責任。
這是許鞍華第三次改編張愛玲的小說,前兩次分别是《傾城之戀》(1984)和《半生緣》(1997)。《傾城之戀》是徹底的失敗之作,連許鞍華本人都未有信心拍好,當時她因搞不定另外一部戲《人間蒸發》,因此才「快手快腳拿套平時很熟悉的小說來拍」。到了《半生緣》,許鞍華拍張愛玲的時機似已成熟,收獲的評價也以正面居多,然而其症結依舊橫亘在電影當中:形神皆無。
這是一次浮皮潦草的改編,四角人物關系從建立到發展的過程匆匆帶過,節奏倉促,至于張小說中最為關鍵幽隐的心理轉變,許鞍華沒有找到合适的方法在電影中表現,索性略過不表。如果作為一部港産通俗年代愛情片,《半生緣》或能說得過去;但它恰恰脫胎自張愛玲的文本,且編劇并沒有像李安改編《色,戒》那樣大刀闊斧,而是幾乎直接照搬原著情節和對話,在影像上的呈現結果是完全看不出張小說的精神氣質,隻能定論為改編張愛玲的又一失敗之嘗試。
《第一爐香》正式上映一年多前,許鞍華在威尼斯77接受了終身成就金獅獎,其「華語第一女導演」的名望越打越響。伴随着文念中拍攝的關于許鞍華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中這位大導演的平凡可愛的香港市民形象帶來的好感度提升,她在電影界的聲譽和影迷心目中的地位得到進一步加強。盡管大衆在嘲笑《第一爐香》時嘴利舌毒,但往往對導演許鞍華留了情面,鍋是男女主演的。
說實話,彭于晏和馬思純這個級别的演員,在這種規格的制作裡無非是工具人角色,隻要表演「交足作業」,一般情況下不會對電影的優劣産生太大影響,何況掌控大局的又是許鞍華這個層次的導演,更不用說還有杜可風坂本龍一領銜的國際一流幕後班底。那麼,問題主要還是出在導演許鞍華身上。
這裡就要談到許鞍華一直以來拍電影的心理态度和操作手法。在《許鞍華說許鞍華》一書中,她表示「我拍戲的心态有點像一個賭徒,而且一直是不肯離台那種,輸輸輸,賭到輸得差不多,輸完之後,我赢了一把,但我赢完又輸,我要赢回本錢才走,翻本了之後又覺得不夠,要再多赢點,是那種obsession,其實不是那麼sensible。」她對自己的認知其實比較到位和準确,她的電影之路也始終遵循這一軌迹:成功一兩部,失敗很多部,再成功一兩部......總而言之,一定是失敗比成功的次數多——賭徒心理導緻的必然結果。
對許鞍華來說,有戲拍、拍得開心比拍自己想拍的戲重要,這實際上是大多香港導演的特性和生存需要,有投資、能開工已是萬幸。能跳脫出這一桎梏的,比如王家衛,是鳳毛麟角百裡挑一之輩,這也是我認為許鞍華的地位被高估的原因。
除了拍攝心态,她的工作方法也決定了很難持續穩定産出佳作。她拍片都是大而化之,不會細緻追求每個鏡頭的完美,差不多就「過」,所以她的電影質感一向比較粗糙,難出精品。而且絕大多數情況下,她的工作條件總是低于自己的标準,不管有多難都先「上馬」再說,即在開拍前對影片成色就已心裡沒底。在這樣的前提下能拍出好電影确實需要倚賴各方運氣,與她「賭徒心理」大緻吻合。外部環境的掣肘固然存在,她自身的性格因素亦不可消抹。
許鞍華最大的問題是影像能力不足。細數步入生涯穩定期她取得重大成功和突破的電影,如《女人,四十》《天水圍的日與夜》《桃姐》,都是以小見大的題材,以家庭為切入口表達社會主題。而《投奔怒海》《客途秋恨》《千言萬語》是她作為香港新浪潮旗手時期具有沖擊力和爆發力的作品,這些創作随年齡增長對她來說可一不可再,這也跟她一直規避電影中的政治性間接相關。
許鞍華的局限同樣在于她無法調度大規模制作的電影,《明月幾時有》《第一爐香》就是最近的例子。她有很多不錯的idea可以應用到電影中,是實幹型導演,但總是于整體性上差了很多。比如《第一爐香》,她會提出要編劇王安憶給劇本加一條蛇,以及喬琪喬家的大宅子應該出現在電影中,這是她在前期準備階段的影像知覺。但在觀影過程中發現,無論是作為符号的蛇(指向大亨何東家族),還是喬家大宅裡喬琪喬與喬誠爵士的争吵,在電影中起到的微小作用根本不敵拖慢節奏帶來的弊病。《半生緣》太過急促,而《第一爐香》又拖沓得讓人不耐煩。
相比之下,許鞍華改編張愛玲的三部曲中,我認為《第一爐香》是相對不那麼糟糕的一部,尚有可看之處,不比前兩部的全面崩盤。《傾城之戀》《半生緣》直接複現原著劇情對白,卻根本看不出張愛玲的作者痕迹。而《第一爐香》初步具備了某些張小說的場面元素和人物屬性,且有原創和增補的努力。原著形容葛薇龍姑媽「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裡,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後」,電影花大量篇幅鋪陳叙述的便是俞飛鴻飾演的姑媽宅子裡不同身份角色之間的「危險關系」,絕大多數戲碼都在這座無道德的房子發生。
許鞍華做到了展現這些人物表面上的無恥,彭于晏飾演的喬琪喬「包辦」上至姑媽下到丫頭的全部過程幾乎沒有留白省略,即使對未讀過原書的觀衆來說張愛玲筆下的環境也能大概呈現在銀幕上。葛薇龍的悲劇性折堕通過補寫她與喬琪喬的婚後生活延長了其悲劇性,不斷的自我诘問和心理掙紮以最表層的表現方式傳達給觀衆,禁不起深入思考但也并非不能接受這樣的形式,畢竟整部電影就是華麗的快消品。
然而,許鞍華做的隻是表面功夫,她無意去深挖人物身上的惡,頂多隻是展現了一些無恥無德之舉,這和張愛玲的小說主題是背離的。比如範偉飾演的司徒協,電影安排了一場他在和平飯店示範吃生蚝的戲,典型的範偉式喜劇表演,大家都笑了。那這場戲的功能是什麼呢?我隻能理解為哪怕是司徒協這麼一個年老好色的腐朽人物,身上也有可愛的一面。事實上影片特别隐諱地半交代了葛薇龍後期成為司徒協情婦這件事,更多展現的是司徒協作為uncle對薇龍的照顧,也就是說寫了太多他好的一面。在《半生緣》中,她同樣有意為祝鴻才的惡找補。雖說善惡無法兩分,也少有怙惡不悛之人,但許鞍華的「和稀泥」處理手法遇上張愛玲就是極其錯位的。
影評人梅雪風評價《第一爐香》:「許鞍華導演是個不太願意真正觸及人性之惡的導演,而張愛玲的特點就是她的不留情面。」這句話完全可以用作許鞍華屢次改編張愛玲失敗的總結陳詞,她沒辦法觸及張小說的真正核心,永遠隻能将其蜻蜓點水地粗淺影視化。
編劇王安憶或許該為《第一爐香》的失利承擔次要責任,她對張愛玲原著理解的偏差不斷為「張迷」所诟病,這裡不多作讨論。我就說一點,她在接受采訪時談到飽受争議的選角:「有些人覺得彭于晏的形象過于健康因此不符合喬琪喬的樣貌,這是一個很大的誤會,小說向來是把喬琪作為一個運動型的人來寫的,比如他夜裡跑到葛薇龍的陽台上,是從一個野地裡爬上去的,可見是一個很喜歡體育的人。後來他妹妹也說,他是荷爾蒙分泌過剩的人,可見他精力旺盛。這種誤讀是來自中國人對愛情的理解,覺得多情的人應該是一個白面小生。」但凡認真讀過小說《第一爐香》的,都會發現這純屬是詭辯胡扯的論調。對主要人物外形氣質的理解尚且如此,究竟是誰在「誤讀」呢?
許鞍華幾十年來一直念念不忘拍張愛玲,前兩次都面臨資金不足的窘境。《半生緣》她覺得應該要1700萬才拍得好,但實際拿到的投資隻有1100萬。《第一爐香》是她迄今最為侈麗的改編機會,她拍這部戲是想「好好地愛一次」,從這點看也許她是對得起自己的,但市場和觀衆給出了負面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