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阿爾文·史崔特這個老頭兒,《穆赫蘭道》和《雙峰:回歸》或許将不複存在。
作者:HARRISON RICHLIN
JANUARY 19, 2025 11:00 AM
《史崔特先生的故事》的開篇,便流露出與大衛·林奇其他作品相似的氣息。夜幕降臨,星光在天際閃爍。鏡頭緩緩展現美國中西部小鎮的風貌——綠茵如毯的草坪,紅磚砌成的房屋,背景中則是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工業痕迹。安傑洛·巴達拉曼提哀婉的弦樂配樂将觀衆引入這個世界,它既烘托出畫面的古樸靜谧,又隐約暗示着這片土地深處潛藏的某種難以言說的傷痛。然而,與《藍絲絨》和《妖夜慌蹤》中令人不安的性心理噩夢,或是《象人》和《雙峰》中令人沉思的形而上危機不同,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正如片名所示——是一個極其樸實的故事,其蘊含的情感力量卻遠非言語和情節所能完全表達。
從《橡皮頭》到《雙峰:回歸》,乃至更早期的短片作品,愛始終是林奇作品中一個重要的主題,他着力描繪愛那難以捉摸的力量,既有其賦予生命的蓬勃生機,也有其潛藏的黑暗與毀滅。然而,《史崔特先生的故事》對愛的诠釋卻截然不同。它不再以令人恐懼的事物來定義愛,而是聚焦于某種将一對疏遠、卻又冥冥中彼此牽絆的兄弟重新連接起來的力量。他們已不再年輕,健康也每況愈下,維系這段岌岌可危的兄弟情誼,已是迫在眉睫。
影片中,林奇标志性的元素依然随處可見——從離經叛道的角色到令人難以忘懷的聲音設計——但同時也彌漫着一種純粹而溫柔的氣息,這與他其他大部分作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正是對這種特質的擁抱,使林奇抵達了其創作生涯的重要轉折點,并由此成就了後來的傑作:《穆赫蘭道》、《内陸帝國》,以及那部鴻篇巨制——18 集的 Showtime 劇集《雙峰:回歸》。這些作品無不展現了這位極具 vision 的電影大師爐火純青的技藝,堪稱其藝術生涯的集大成之作。
在 2001 年接受《帝國》雜志采訪時,林奇曾将《史崔特先生的故事》稱為他當時“最具實驗性的電影”。影片改編自真實事件,講述了二戰老兵阿爾文·史崔特(理查德·法恩斯沃斯飾)的故事。這位年邁體衰的老人,身患多種疾病,卻毅然決定駕駛一輛約翰迪爾割草機,長途跋涉 240 英裡,去探望他已十年未曾謀面的病重哥哥。劇本由林奇的長期合作夥伴、制片人和剪輯師瑪麗·斯威尼,以及她的兒時好友約翰·羅奇共同創作。
當時,林奇正與斯威尼同居(兩人于 2006 年至 2007 年間有過短暫的婚姻)。起初,林奇對這個故事并無太大興趣,直到他讀了劇本。劇本中蘊含的強烈情感深深地打動了他,促使他最終決定執導這部影片。在經曆了《我心狂野》、《雙峰:與火同行》和《妖夜慌蹤》等一系列主題沉重、風格強烈的作品之後,林奇也意識到,他需要迎接一個更為獨特的挑戰:克制。
“我感受到其中對純粹而強烈情感的渴求,這代表了當時的一種時代氛圍,”林奇在 1999 年影片小範圍上映前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說道。“我無法确定當時的氛圍是對擺脫性和暴力的渴望,抑或是對更溫柔、更直接的叙事方式的期盼。”
林奇的這番話不僅闡釋了他創作這部影片的初衷,也體現了他作為藝術家一貫秉持的創作理念——他從不試圖對自己的作品進行預設或定義。這在他整個職業生涯中都是一個持續的挑戰。他 1984 年執導的《沙丘》就曾被制片廠大幅修改,而鮑勃·伊格爾也曾迫使他在《雙峰》第二季中揭示勞拉·帕爾默的兇手,這直接導緻了該劇的衰落。然而,通過《史崔特先生的故事》,林奇創造出了一部既保留了他獨特風格,又足夠純淨的作品,以至于迪士尼在其戛納電影節競賽首映後便有意收購。
盡管評論界對這部影片贊譽有加,但由于上映規模有限,其票房表現相對平淡。票房成績并非林奇看重的标準,但盡管他以新的方式拓展了自己的藝術邊界,影片卻未能引起廣泛的共鳴,這或許在他心中激起了某種反思。因為他随後的作品,都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和格局呈現出來,并且完全按照他自己的意願進行創作。
《穆赫蘭道》最初是一個在《史崔特先生的故事》上映前便已開始拍攝的電視劇項目,但由于電視台高管們希望預知故事的走向而遭到拒絕。林奇無法給出明确的答案,因為很可能連他自己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雖然《穆赫蘭道》中關于失憶和黑幫式電影制片人的情節與《雙峰》更為相似,而非《史崔特先生的故事》,但林奇那種讓作品自由流淌、而非預設明确目标的創作方式,似乎是他隻有通過創作後者才能真正領悟的真谛。
從影片制作的方方面面——與老友西西·斯派塞克(林奇長期合作的美術指導傑克·菲斯克的妻子)和理查德·法恩斯沃斯(他在拍攝期間身患晚期轉移性前列腺癌)的合作,到選擇按照史崔特先生實際駕駛割草機的路線進行時間順序拍攝——林奇都力求使自己的情感與角色的旅程緊密相連,從而深刻地影響觀衆的觀影體驗。無論是法恩斯沃斯飽經風霜的眼神特寫,還是運用閃電雷鳴來渲染史崔特得知哥哥中風消息時的情感沖擊,林奇都以無需冗長獨白或激烈争辯的方式,細膩地展現了角色内心的悲痛。
這種對表演、意象和場面調度的精準把握,不僅體現在《穆赫蘭道》那夢境般的邏輯呈現中,也貫穿于林奇 2006 年的懸疑驚悚片《内陸帝國》那令人迷亂的氛圍中。《内陸帝國》由勞拉·鄧恩飾演一位迷失在角色中的好萊塢女演員,這部影片常被譽為林奇的“假面”或“八部半”,因為它深刻地剖析了電影制作人自身與其創作的藝術之間的複雜關系。
盡管《内陸帝國》是對林奇職業生涯中所有主題和概念的一次總結性的呈現,但真正将觀衆與影片中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以及由此衍生的各種可能性聯系起來的,更多的是我們對林奇本人的理解,而非銀幕上所呈現的内容。即使是那些怪異的拟人化兔子,也更多地讓我們聯想到林奇慣常帶我們進入的那些晦澀難懂的意境,而非它們在故事本身語境中的具體含義。再次,通過這種視角來審視《内陸帝國》,将其視為林奇對自我的完全擁抱,我們便會不由自主地将這種創作動力的源頭追溯到《史崔特先生的故事》,以及這部影片如何在林奇心中再次确立了驅動他藝術創作的根本動力,以及他不斷追求更高藝術境界的内在驅動力。
“我們每個人都有能力去做很多不同類型的事情,”林奇在 2006 年接受 KGSM MediaCache 采訪時說道,“而重要的是你最終愛上了什麼。”
回到林奇創作的主題核心,即便《内陸帝國》可能标志着他電影語言的一次階段性總結(或一次新的拓展,這取決于觀看者的解讀),《雙峰:回歸》仍然是他嘔心瀝血的終極之作。或許在其職業生涯中,林奇第一次得以如此淋漓盡緻地揮灑才華,将他作為電影制作人、聲音設計師、音樂家、視覺藝術家乃至一個完整的人的全部技藝都傾注于這部作品之中,構築出一個融合了神秘、喜劇、恐怖與暴力的黑暗奇觀。然而,在那些怪誕不經的情節和令人不安的場景背後,《雙峰:回歸》真正打動人心的是林奇與他最珍視的合作者們重聚所迸發出的熾熱激情,正是這些人幫助他将那些天馬行空的 vision 化為現實。
凱爾·麥克拉克倫、勞拉·鄧恩和娜奧米·沃茨等演員均在劇中擔綱重要角色,原劇的大部分卡司也悉數回歸,更有詹妮弗·傑森·李、湯姆·塞茲莫爾、蒂姆·羅斯和馬修·裡拉德等實力派演員傾情加盟。曾在《史崔特先生的故事》中有過令人難忘的短暫亮相的哈裡·迪恩·斯坦頓也參與了演出,這成為了他 2017 年去世前為數不多的銀幕形象之一。正如西西·斯派塞克、理查德·法恩斯沃斯和哈裡·迪恩·斯坦頓的加盟使《史崔特先生的故事》超越了其表面的叙事維度,林奇與這些摯友和同仁的再度攜手,也為《雙峰:回歸》增添了更加攝人心魄的魅力和厚重的情感底蘊。
如果你因《橡皮頭》和《穆赫蘭道》而鐘愛林奇,那麼初看《史崔特先生的故事》,或許會覺得它在他那些風格怪誕、離奇的作品序列中顯得格格不入。它沒有沉溺于超現實或病态的意象,而是始終關注并緊密圍繞着一個男人為了另一個人而甘願放下一切的意願和堅定決心。我們很難不感受到,林奇也以同樣的方式對待他的觀衆,他不僅重新定義了我們體驗電影的方式,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們解讀自身内心世界的方式。他的創作目标——如果一定要說有目标的話——是引導我們擁抱未知,以更開放的心态面對生活,不執着于追尋既定的答案,而是關注人與人之間如何跨越距離和隔閡而彼此吸引。
在許多方面,林奇都與阿爾文·史崔特有着某種内在的相似性。他們都選擇了一條看似平凡的道路,卻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前行;這種獨特的方式讓他們得以更深刻地體察人生的種種困惑與感觸——既有其極緻的美好,也有其扭曲的悲劇,并将其原原本本地呈現出來。夜空中繁星的壯麗景象以及它們所暗示的無限宇宙,是林奇作品中反複出現的主題意象,而在《史崔特先生的故事》中,這一意象或許得到了最為動人的诠釋,它成為了連接阿爾文和他哥哥之間情感的紐帶。
“今晚的夜空真是繁星滿天!”阿爾文仰望星空時曾這樣感歎。如今,林奇也成為了那片星空中的一顆閃爍之星,我們或許可以因此而稍感慰藉,因為這漫漫長夜也因此增添了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