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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harles Taylor

觀賞阿方索·卡隆執導的《你媽媽也一樣》(Y tu mamá también, 2001)時,那感受恰似三十年代的人們閱讀亨利·米勒作品一般——震撼與興奮交織,且滿溢着感官刺激。這刺激并非僅源于性,更多的是目睹藝術家大膽創作時油然而生的激動,以及一種對生命的深切體悟。米勒曾宣稱《北回歸線》是對“上帝、人類、命運、時間、愛情、美”的奮力一擊。誠然,書中雖彌漫着對責任、權威與虔誠的不屑,可它亦是一曲獻給生命之樂的贊歌——哪怕是于生命苦痛裡尋得的那一絲歡愉。米勒筆下之人,常困窘潦倒、饑腸辘辘且欲念焚身,卻仍堅稱自己是“世間最幸福之人”。

《你媽媽也一樣》始終洋溢着這般生命的歡悅——粗放生活的樂趣、性愛的愉悅、友情的歡樂、青春的欣喜——直至影片以一抹憂郁的尾聲落幕(配樂中弗蘭克·紮帕的《複活節幹草上的西瓜》輕巧優雅地将此情緒捕捉)。它無疑是為數不多的快樂情色影片之一。墨西哥觀衆或許因卡隆 1991 年那部大膽的處女作《隻有和你的伴侶》(Sólo con tu pareja),已然習慣了此種風格。那是一部描繪廣告界花花公子冒險曆程的喜劇影片。然而,在《隻有和你的伴侶》與《你媽媽也一樣》之間,卡隆于好萊塢度過了十年光陰,其間拍攝了兩部奢華的文學改編之作——弗朗西絲·霍奇森·伯内特的兒童小說《小公主》以及查爾斯·狄更斯的成長小說《遠大前程》。故而,美國觀衆決然料想不到卡隆會打造這樣一部直白且露骨的公路喜劇。不過,或許他們本不應感到驚詫。《小公主》(1995)與《遠大前程》(1998)皆因豐富的感官魅力而獨樹一幟。

《小公主》充盈着女主角對想象力之力的笃定信念,正是此信念助她在寄宿學校的苦難中頑強存活。某一場景裡,她與結識的小女傭清晨蘇醒,發覺一位富有的紳士仆人憐惜她們,趁其熟睡,将破舊的閣樓卧室幻化為一座絲綢華蓋的宮殿,其間滿是華貴的長袍、拖鞋與誘人的美食。此幕宛如所有偉大童話中救贖時刻的翻版,演變成一場享樂的盛筵,兩個女孩仿若小王公般暢享這突如其來的幸運。而在《遠大前程》中,卡隆将狄更斯筆下的皮普重塑為九十年代曼哈頓的一位藝術家,并把他對遙不可及的埃斯特拉的癡戀轉化為一片青蔥欲滴的情色體驗。影評人羅賓·伍德乃是少數真正領會這部電影之人,他稱此作品是那種“對原著精神極為忠實,卻又自由到使人最終不再聯想到狄更斯”的罕見改編。

這種自由——于電影創作而言,可理解為導演對風險的無畏無懼——恰是《你媽媽也一樣》的核心所在。影片由卡隆與他的兄弟卡洛斯共同編劇,卡隆的長期合作攝影師埃馬努埃爾·盧貝斯基掌鏡,引領觀衆步入兩位青春期主角熾熱的内心天地。特諾奇(叠戈·魯納飾)乃富裕且腐敗的國家部長之子,而他的好友胡裡奧(蓋爾·加西亞·貝納爾飾)則是單親家庭的中下階層男孩。趁女友們赴意大利度假的夏日,特諾奇與胡裡奧興奮難抑,似要從牛仔褲中躍出。

卡隆曾言,此電影“講述的是兩個少年探尋自身作為成年人的身份,同時也思索一個國家在青少年時期如何尋覓自身的成人身份”。在卡隆随性捕捉的鏡頭裡,持槍士兵于鄉村公路例行檢查車輛,而兩位少年的青春相較他們國家的“青春期”,顯得趣味盎然得多。借由這些簡短卻有力的鏡頭,卡隆并未予人說教之感,而是彰顯出他有别于片中主角的成熟視角,同時也提醒觀衆,這兩個男孩相較于那些不幸的同胞,享有某種庇佑。國家的困境未成為他們的負累,卡隆既未批判他們的無憂無慮,亦未過度剖析,隻是将這一事實自然呈現。他展現了男孩們吸毒、自慰、嬉鬧的模樣;他們是尚未向周遭體制化的尊嚴或腐敗妥協的原始力量。

卡隆深知特諾奇與胡裡奧終會長大,勢必要學會妥協,亦明白他們的自我中心與些許僞善。但他依舊鐘情于他們那種率直而純粹地暢享快樂的能力。這種荷爾蒙驅策的精氣神本身便是一首獻給生命可能性的情歌。盡管他們尚顯幼稚——譬如在車内放屁相互打趣,又或躺在并排的跳闆上自慰,彼此鼓勁(呼喊“薩爾瑪·海耶克”之名使其用力加速,叫嚷“啊啊啊,薩爾米塔!”)——卻未變得冷漠、犬儒或疲憊倦怠。盡管他們有時近乎令人反感,可本質上依舊是髒兮兮的純真少年。仿若思想污穢的處男,每一支煙、每一瓶酒、每一次性機遇都能令他們興奮不已,仿若初次體驗。而對于中年男人而言,煙、酒、汗水與性混合的氣息或許象征着失敗,可對于特諾奇與胡裡奧來說,這卻是青春的芬芳。

作為一個探索與發現的故事,《你媽媽也一樣》是一部公路電影,旅程起始于一場由特諾奇父母操辦的奢華婚禮。在婚禮上,特諾奇與胡裡奧邂逅了路易莎(瑪麗貝爾·貝爾杜飾),特諾奇的西班牙表嫂。他們向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個名為“La Boca del Cielo”(天堂之口)的隐秘天堂海灘,并邀她一同踏上尋覓之旅。數日後,路易莎緻電詢問邀請是否依然有效,于是三人結伴出發。唯一的問題是:據兩個男孩所知,這個地方可能壓根不存在。

三人駕乘胡裡奧姐姐的車穿越墨西哥鄉村,開啟了一場探索之旅。路易莎詢問他們關于女友之事、他們的快樂源泉以及種種冒險經曆,而兩個少年,為取悅這位“年長的女性”——實際上僅比他們大十歲左右——便開始誇誇其談、放聲大笑,以過度自信的表象掩飾青澀。這是一種僞裝;他們内心的恐懼與興奮同樣濃烈。不出所料,最終是路易莎主動引誘了他們倆。這般情節看似一場青春男性的幻想(當然,導演于銀幕上呈現性幻想本身并無過錯),但卡隆所追尋的遠為複雜。

影片中,甜美卻略顯愚笨的男孩始終是被調侃的對象,而路易莎的痛苦與掙紮卻被鄭重對待。卡隆不像片中主角那般對路易莎感到困惑。隻需瞧一眼她的丈夫——那個自命不凡的小說家哈諾(胡安·卡洛斯·雷莫利納飾)——便能洞悉她的婚姻并不美滿。哈諾是那種戀母情結嚴重的男人,出軌後醉醺醺地緻電路易莎,帶着哭腔乞求原諒。然而,卡隆對這個女人卻滿含溫柔的關切。

你便能理解路易莎為何會抓住契機,與特諾奇和胡裡奧一同啟程。她對他們的态度飽含一種難以言喻的愉悅。她知曉他們正處于青春荷爾蒙的爆發期,這讓她忍俊不禁——既嘲笑他們,亦自嘲竟會與他們同行。雖卡隆與男孩們同樣滿溢貪婪的生命渴望,但正是借由路易莎的視角,我們方能看清他們——既惹人厭煩又惹人憐愛。

影片巧妙利用了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笑點:性能力正值巅峰的男孩往往在床上表現得如啄木鳥般短暫而倉促。無論是特諾奇還是胡裡奧,與路易莎的親密時光皆難以持久。盡管路易莎對他們展現出溫柔的耐心,可我們仍能從她臉上的神情讀出一絲好笑卻又無奈的失望。卡隆深知,對于路易莎而言,這段旅程的意義遠比對兩個男孩重要得多。路易莎對幸福的渴求滿是絕望,而男孩們的純粹享樂主義則顯得無比天真(盡管卡隆暫時隐去路易莎背後的深層苦痛)。他們對路易莎心懷敬畏,而卡隆明白,在這個三人組中,真正掌控權力的是路易莎。當男孩們的惡作劇過火時,她果斷立下規矩,而他們則如聽話的小狗般乖乖順從,滿足于圍繞在她身旁嬉鬧。

然而,最終這三人之間的共通之處遠比分歧關鍵。影片中一些最為幸福的時刻,正是他們在鄉間馳騁的路途之中。車内滿是快餐包裝,路易莎的雙腳搭在儀表盤上,沉醉于陽光與行進自由的陶然之中。卡隆慷慨地讓他們真的覓得了“海邊的伊甸園”。當他們抵達并與一名漁夫及其家人一同紮營的那段美好時光,彌漫着一種悠長的田園詩意——一種原始的存在感,摒棄了腦海中的紛擾雜念,令他們沉浸于滿滿的滿足裡。而這一切在高潮時得到了回饋:一個大膽且毫無保留的時刻,既是一種勇敢的笑點,亦是對影片對欲望之美深信不疑的最深刻肯定,同時揭示了特諾奇與胡裡奧之間深厚情誼最直白的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