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看到影片中邱福兩口子偷茅廁的糞便、撿蛆、烤熟、研磨成粉、沖泡成奶給撿來的嬰兒喝時,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涼氣。這種絕對真實的生命體驗,在當代華語電影中已成罕見之物。蔡瀾曾在一段訪談中提到:為什麼中國現在的片子這麼難看呢?是因為一手形象極度稀缺。他們說:“哎,我要拍這場戲,這場戲像這個是什麼,像那個是什麼。” 問題出在我們現在大多是從形象變成形象,二手形象,而缺乏真正直接的生活體驗。而邱炯炯導演的這部作品,以其粗粝而生猛的影像質感,刺穿了華語電影長期以來的感官貧瘠,将那些被我們遺忘的肉身記憶重新帶回視野。
第一“真”,真在故事。本來以為會很像《霸王别姬》,但實則更像《鋼琴家》。一如史标曼沒響幾聲的鋼琴,放眼全片,邱福也并未唱了幾段戲。而是由小人物着筆,從川劇醜角邱福的視角切入,從被扔來戲班的小皮孩兒,到軍閥混戰時的戲班紅角,到内戰時期鴉片瘾者,再到新時代被改造的“文藝黑幫”,最後得以重回台上卻意外身亡。借由被曆史裹挾的邱福,巧妙的回顧了半個多世紀的中國曆史。從20世紀20年代到80年代,一個川劇醜角邱福的一生、戲曲人的颠沛流離、時代的風雲變幻,在這部長達3小時的影片中一覽無餘。值得一提的是,影片采用“生”與“死”雙線叙事,将開場設置于邱福死後的黃泉路上,煙霧缭繞、鬼氣漫漫、“牛頭馬面”化身“勾魂使者”來接客,三人不緊不慢共赴黃泉。“死”線的設定荒誕不經,卻又極具民間志怪色彩,反而更有味道。陰間的麻将桌、親人燒來的紙錢、飛升的幻想等超現實的表達模糊了生與死的界限,暗示曆史如輪回,個體命運于時代洪流之微不足道,反而讓“真”更真。
第二“真”,真在視效。影片全部采用手繪置景,所有鏡頭均在棚内拍攝。整部電影隻有平面調度,幾乎沒有縱深。但構圖十分巧妙,具有大量對稱、黃金比例、螺旋的應用,被許多人笑稱“中國版韋斯安德森”。在橫向平搖的長鏡頭裡,每一個演員都像是被曆史操縱的棋子。伴着傳統川劇的背景音樂和演員親切的樂山方言,四川山鄉的迷霧氤氲,石橋濕滑,台坎悠長,如卷軸畫般緩緩展開。而表現主義的光影和戲劇舞台,又讓整個近代史如同一場大夢,光怪陸離,荒誕不經。
第三“真”,真在匠心。主人公邱福的原型就是爺爺,對于導演邱炯炯而言,兩歲開始畫畫、三歲開始演川劇、18歲辍學成為職業藝術家…豐富的人生經曆、未經學院派改造、紀錄片出身,生活感與真實感對他而言仿佛得心應手。當代華語電影已陷入一種奇特的感官悖論:我們的銀幕充斥着談情說愛、饕餮盛宴、五光十色的CG特效等大場面,卻罕見真正具有觸感、貼近生活的影像。張藝謀《紅高粱》《十面埋伏》中那種對色彩近乎偏執的呈現,賈樟柯電影裡粗糙真實的市井聲響,在近年作品中都逐漸讓位于更為"精緻"但也更為疏離的影像修辭。在數字影像日益虛拟化的今天,《椒麻堂會》固執地回歸到電影最初的作用,回歸到對物質世界的直接觸摸。它提醒我們,電影最初的力量正來自于它記錄物質現實的能力——不僅僅是"記錄"故事或思想,而是記錄光如何落在物體表面,聲音如何在空間中傳播,人體如何在時空中移動與變化。
邱炯炯的作品像一記辣味十足的耳光,打醒了我們麻木的感官。在這部作品中,我們重新學會了用皮膚,而不僅是眼睛"看"電影;用内髒,而不僅是大腦"理解"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