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諾拉》的故事是所有俗濫的霸總小說、複仇爽文被攔腰斬斷的一部分,像加載到一半就被灰白的旋兒封印住的網頁。阿諾拉還沒等到另一個霸總愛上她,叫前夫一家刮目相看,這個故事就結束了。而這樣的結局又是極其貼合現實的,仿佛啐在幾百年來向女孩們兜售童話夢的文娛作品臉上的一口痰。導演和演員都足夠尊重這位代表一衆底層女孩的主角阿諾拉。每一句台詞的設計,每一個表情的诠釋,每一組動作的張馳,都符合阿諾拉這個同你我一樣會呼吸的人當下的行為邏輯。即是說,阿諾拉的言下之意,她的情緒決定了故事的發展,并非劇情遙控着阿諾拉。

在對女性角色的塑造上,《阿諾拉》與裹滿糖精的偶像劇,以及女性的意志舉止都圍繞男主角周轉的男性叙事是相背而行的。如果你先入為主地輕看阿諾拉,目光始終聚焦在性工作者這個職業上,又或者将阿諾拉視作偶像劇裡的傻白甜女性角色。忽略她對富二代态度的轉變,忽視她質問小混混為什麼沒有強奸自己,把結尾突如其來的親密戲歸因給劇本的安排。打乒乓球似的,将她的震怒、猶疑、思量一拍一拍地又還給她。那阿諾拉必然會褪色成透明的殼兒,隻盛裝你認為的渴望被愛、沒有自主性的核兒。

阿諾拉肯定不是現在的一些女性觀衆期冀出現在銀幕上的超拔的女性形象。阿諾拉的個人意識優先于群體意識,在不戕害他人的前提下,阿諾拉的一切選擇都從自身利益出發,她不做任何集體主義的信徒。在她的處境裡,她也隻能如此。所以她以性謀生,妄圖通過婚姻躍升階層。在被抛棄後也沒有說着清醒又獨立的發言,沒有殺夫,沒有推翻什麼。因為立足阿諾拉的視角,這統統不是最有利的做法,這反而是一些觀衆漠視她的處境橫加給她的,是觀衆希望在她身上看到的。阿諾拉也不是男人們想看到的女人。不論是嫖客,還是富二代與小混混,阿諾拉對這些男人的衡量标準就是财富的多少。阿諾拉來到了富二代的别墅,參觀了車庫裡的豪車,所以她選擇了富二代。阿諾拉目睹小混混從高級小區裡出來,恰巧知道了他有一輛還不錯的車,所以她又選擇了小混混。面對隻手遮天的恫吓她做不到唾面自幹,她就是要不顧後果地,倔強地從嘴裡蹦出來幾句髒話。阿諾拉還跟男人們忌憚的女性主義者一樣警惕着順直男性,認為所有順直男都是毫無同理心的,居高臨下的,擅長僞裝的,對女人懷有性的目的的。對于男人的那點如同灑出凍幹逗弄家寵的褒獎,阿諾拉則不老實地伸出爪子往男人的手臂上撓下一道血痕:“我他媽問你意見了嗎?”

《阿諾拉》的内核比任何講述金戈鐵馬角逐權力,炮火連天保衛家國大義的電影都更有深意。這些電影還在用一種以人為本的修辭包裝早就應該像史前生物那樣被淘汰掉的近乎野獸分食活物的野蠻、過時故事,而《阿諾拉》才真正地在關心個體,女性個體,普通的女性個體,她們在想些什麼。我想,假使阿諾拉不是性工作者,她隻是一個在俱樂部旁邊的便利店打工的女孩,那麼一些女性觀衆會不會豁然開朗,主流獎項推崇的終于不再是登味十足的裝逼電影了。我又想,哪怕阿諾拉是一名便利店職員又怎樣呢,也許仍然會有人批評她不去提升學曆,不去投資創業。每當看到有人評價《阿諾拉》是在推許向下的自由、它的命題不夠深遠厚重,我都覺得阿諾拉在那輛轎車裡流下的淚是跟車窗外的雪一起消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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