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拍出不計其數影史名片的比利·懷爾德來說,《失去的周末》這部電影的評價不見得多高。一來是有人覺得此片對于酒瘾的描繪實在有點誇張了或者用力過猛。然而對于我來說這幾乎是我的人生電影。

Don Birnam簡直描述了那種最最典型的完全淪陷的人,這種人在生活中其實不常見,而在高等教育系統裡更是鳳毛麟角。

一個人是擺爛擺到連第一節課都不想去,就連在期末考試前補交一下作業都做不到。在常人看來這簡直沒道理。然而長期的自我放縱帶來的糟糕的神經回路已經徹底摧毀了他自我重建的能力,所以正常人輕易就能做到的事怎麼都做不到。所有看上去的浪子回頭都是三分鐘熱度。

大家看着這樣的人,就像我們看着Don一樣不可思議。沒經曆過那種無論如何都裹足不前,在極度自我厭惡下痛不欲生,每天都想自救,每天都自救失敗,每天都在想要自救和自救失敗中掙紮,也自然沒那麼容易共情。

他的問題不是不能被分析,而是不能被解決,簡直癌症似的。Don Birnam自負得要命,打心底裡信自己會出人頭地。然而他歸根結底又是脆弱的,無法承受自己的錯誤和不足。

人在空虛和精神壓力大的時候,釋放口的選擇直接關系到你人生的走向。

成瘾的本質其實是恐懼和壓抑。我們并非隻是給帶來我們快樂的東西,事實上,給我們帶來無盡痛苦的事物更讓我們難以自拔,榮格講:“你所不能面對的,就會成為自己的命運。”人是有自我毀滅的傾向的。

雖然這部電影很喜感,但從頭到尾它都是地地道道的黑色電影,甚至主人公其實是典中典的“硬漢”。除了典型的自負,還有抗拒真正的袒露。你别看他跟誰都話痨個沒完,耍起貧嘴相當厲害,他的内心世界,從來不對外開放。他對外開放的,甚至包括他自己給Helen對自己鞭辟入裡的剖析,也都隻是他浮在上面的那一部分。

然而,Don Birham這一切讓他深陷泥潭的特質,說到底也是丢不掉的。他不能放棄自己的自負,因為放棄自己的自負才是真正的自殺。誰是Don Birham? 康奈爾的天才少年,年輕版的海明威,19歲名聲大噪,沒有他校報出不了刊。如果放棄了寫作,也就等于放棄了那個不喝酒時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妙趣橫生的Don。

對于戒酒,失敗是注定的。但是是要允許自己的失敗。即使是Don戒了酒,他的生命裡也還有太多太多的問題要面對,他的寫作事業,他的婚姻。人最難解決的就是自己的問題,而戒酒隻是一個最表面上的問題。隻是,任何一次失敗,都不是放棄努力的借口,我們今天軟弱了,跌倒了,但是今天這樣的想法也不是不可接受。明天繼續覺得,不對,昨天想得還是錯的。

1954年,在舊金山北海灘附近蒙哥馬利街1010号,金斯堡寫下《嚎叫》的開篇,高呼“這一代最傑出的頭腦毀于瘋狂”。而我們這一代,又有多少人毀于成瘾的物質、碎片的信息、激烈的情緒。我們誰都沒有比Don Birnam好到哪裡去,誰都有自己所囿之事。

人能醒悟從來都不是一瞬間的事,所有清脆的解脫,都是精神鴉片。如果改變真的那麼容易,也就稱不上有什麼意義。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改變,也都值得莫大的慶賀,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改變,也要花上漫長的時間,有的時候終其一生無法完成。

其實,結尾從來就沒說Don最好到底有沒有擺脫酒瘾,畢竟所有的電影都會停在時間的一個斷面,我們永遠無法得知落幕以後發生的事情。可是這又怎麼樣呢?掙紮可能會伴随一輩子。但這并不意味着Don,或者我,或者你是個爛人,隻是人生就是由痛苦和掙紮奠基的,每一個人都是。我們這一生,有無數個失去的周末。

Don Birnam最最幸運之處,是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愛他的人,有Wick, Helen, Gloria。盡管他總是辜負,總是傷害,總是半途而廢,總是難堪一用,他們還是不離不棄,心甘情願。我知道相當多的觀衆不相信Don可以治好他的酒瘾。你們不信不要緊,愛他的人信就好。

值得一提的是,最後是這樣一個充斥着希望的結局,一定程度上因為,鏡頭從吊在窗台下18英尺地方的的那一瓶酒切向窗外,在外面那一望無際的水泥叢林裡,在這部電影所攝的1945年,二戰剛剛結束,大片大片的未來有待展開,即使是對于那些可悲可笑,步履蹒跚的酒鬼,這也是一個不存在徹底絕望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