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座為自由而犧牲者的墳墓不長出自由的種子,而種子又必然生出種子,春風帶它們到遠方播種,雨雪将滋養它們。”——沃爾特·惠特曼
李安在此部作品中的态度無疑是保守的,無論是外在的運鏡方面還是于深層意識形态都透露出一股冷靜的折中。南北戰争(以某種角度或藝術層面考量)是一份足以論述正義與非正義、自由的剝削與救贖的素材,但在李安的鏡頭下,棱角分明的概念被模糊化,他不專注于絕對的勝負觀抑或社會理念,而是采用東方式的中庸視角審視這場“域外運動”——與其說是追逐填補權力空缺的戰争,不如說是體制内由權力自由的失衡引發的狂歡性質的叛亂,由此,飛掠的槍炮也不是将人間淪落為地獄,而是把地獄搬向了人間。
從影片的一開始,這種純粹客觀化正義的天平就被破壞了。Tobey Maguire飾演的Jake天生是一個脫胎于規律性發展的角色,生于德國卻成長于美國南方的土地,這使得在内心深處的他對于“同胞”的感性觀念淩駕于象征曆史性進程的硬性社會法則。普世性的見解被情緒化的主觀消解,從而個人意志從擁有絕對駕馭權的時代骨中脫節并覺醒,并在黑夜北軍侵襲這一段戲中達到了高潮。這裡自我意識的生成是一種另類的“人文關懷”,它放棄對世間萬衆的博愛而選擇唯獨探究自身的非理性臆斷,甚至最終是以殺戮的手段也在所不惜。有趣的是,這種偏私的人文關懷在沉淪世道中邂逅了自己的朋侪——Jeffrey Wright飾演的Holt,同樣是一個特殊身份者:在南方被視為奴隸,卻并不認同自己身為階級囚徒的标簽,與對自己情同手足的主人出生入死的黑人。但雖如此,縱使兩者都有着顯著的反叛精神,比起前者,後者的抗争更來源于現實的淩辱,Jake的子彈是對命運的控訴,而Holt的忠誠則是對社會的叛亂,這種差異也造成了他們初次相遇的不和諧,但最終也消逝于他們共同閱讀截獲的北軍信件時那股好奇的欣喜中,因為對他們而言,這無異于走入他人的世界,了解外部的真相,是對掌控并操控着自身狀态的外界信息的索取,而通過這一步步的索取,他們也将變得富有智慧,懂得進退與取舍。直至最後,Jake選擇了婚姻,Holt選擇了分離,有着雲泥之别的兩個靈魂永遠成為了昔日的戰友。
運鏡方面,李安巧妙地用物體地移動方向來凸顯保守意志,幾處外景移動鏡頭中物象地移動根源都是以右邊進入(如圖),“右”代表着東方哲學包裹下緩慢漸進的且帶有思索性的發展,它如同一位穩重的局外人,觀察着一切,深知着一切,但卻沒有針對性的論調,隻是
在遠處伫立寓目,像在默許着一切的發生。也許會有很多人不認為李安是一位作者導演,但私以為這樣的文化底蘊在潛移默化間的傳播與移植——用東方人獨有的觀念與思維植根進英語電影中——正是他最珍貴的“作者性”所在,而《與魔鬼共騎》則完美诠釋了這點:将作為東方人的身份認知代入到西方藝術範疇中,以旁觀者的克制與隐忍闡述着不同文化背景的時代 。
約翰·洛克在《論政府》中所言:“凡在自然狀态中想奪去處在那個狀态中的任何人的自由的人,必然被假設為具有奪去其他一切東西的企圖,這是因為自由是其餘一切的基礎。”撇開正義,戰争下的一切行為都是對自由意志的剝削,權力的追求者甘願堕為撒旦的階下囚随意地掠奪着人之所以為人的最底線要求,刀槍血刃肉體,金錢蠶食靈魂,荒煙蔓草中,自我認知的産生顯得何其珍貴。"不論投靠哪一方都很危險,但在南北夾縫中的人最危險",他們是在利欲熏心的危境下磨練出的智者,是敢于與罪戾深重的魔鬼共騎的勇士,奔向迷霧籠罩的地獄,那裡有着自由的墳墓,和它那僅剩無幾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