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情欲和聖靈相争,聖靈和情欲相争,這兩個是彼此相敵,使你們不能做所願意做的。」

當陽光放下它傲岸的姿态,緩緩地移至教堂的頂端,我們能看到它曾威嚴的目光,仿佛被鑲镌在浮雕壁畫石牆的彩色花窗稀釋了般,帶着一絲哀婉的憐憫滲透進寒氣冰冷的殘垣。在被它的慈悲披散着的神像之下,無數的信徒們懷着自己信以為真的虔誠默念着,祈禱着,不顧藏匿在黑袍下潛動的靈魂,在對立着的聖潔面前暴露得一覽無餘……

這無疑是繼《安妮特》與《钛》之後,今年戛納主競賽單元最振奮人心的電影了(後者在某種意義上确實讓我們對金棕榈這一獎項刮目相看),個人認為甚至可以和卡拉克斯并奪最佳導演獎。我們在範霍文這位類型片之神的帶領下,秉持着盡量抛棄主觀情緒引領的原則,走向17世紀的意大利,走向那渺小的修道院,走向那對燃起愛火的女子。

比起同題材作品中所帶的“情欲阻礙”元素(《小姐》中的政治敵對、《燃燒女子的肖像》中的世俗倫理等),《聖母》中的“宗教”似乎是一種更加強硬的因素,它直接承載着千百年來的傳統普世觀念,甚至這種阻礙可以看作是個人主觀對于自身的束縛,它對角色為情感追求所付諸的行為動機的困難附加了一層厚重感,當然,對作為觀衆的我們來說,也在觀影的旅程中增添了更多的驚險咋舌。我們深知貝妮迪塔對于聖靈的虔敬無比,所以當看到她被坍塌的石像壓倒後吸吮它的乳房,甚至在與Bartolomea做愛時選擇使用那個以聖母像制成的性器時感到詫異無比,以至于後來她借助聖痕繼任修道院長,成為城中百姓的擁戴者,并被院中的修女陷害這一系列情節讓劇本在難移的信仰與反叛的情欲間不斷遊移。在這兩者之間,宗教所扮演的角色雖然讓貝妮迪塔對對方的情感産生了波折,但毫無疑問的是,它确實讓後者走向了權力的高峰,直到最後一刻,它也化身為一種精神控制的力量,幫助她得以逃離一死。我們是否可以把世俗所信仰的與貝妮迪塔所信仰的(看似是同一種的)剝離開來呢?前者是傳統宗教意味上的把世界當作美麗夢幻來欣賞的超脫精神追求,後者則是具有狄俄尼索斯式悲劇性陶醉的叛亂,将個人的悲難與毀滅同世界的創生和崩裂相融合,交織着痛苦與狂歡,而她将這種複雜的癫狂狀态受囊于她的愛人——耶稣的名義下,這很好地體現在她的幻想中,那不斷救贖她的神之子,或揭開面具後進行殺戮的惡人。

真實與謊言、本相與欺詐,如何鑒定?那樸素得如同帕索裡尼《馬太福音》裡的景别,是對真實的忠貞,但張開血盆大口的毒蛇與耶稣降臨時的聖光,又将這樣的真誠湮滅。我們在幽深的城堡、忙碌的百姓與貪婪的教皇代理人之間尋求的代入感,也往往被那一瞬鮮血浸染的雙手和紅色彗星劃過的靜夜所侵襲,是神秘所帶來的惡意,把感官拖着往做派僞善的那一面影像方面靠近,然而其中歡呼的人群與混沌的暴亂又将可憐的、被折磨的雙眼拉回到就在上一秒還陌生的現實,布努埃爾式的小把戲成功地在現實與虛拟之間橫跳,在現實的牆壁上粉飾一層人為virtualize的顔料。我們被誘入被鏡面環繞的鏡頭之中,猶如套入在佩夏城中的貝妮迪塔般,被死亡,被重生。

直到最後我們都無法走入貝妮迪塔的真實内心,她的親吻、尖叫、禱告......平面式的流動鋪滿了屏幕間,我們想通過什麼來立體化這位被操控的提線木偶式的角色呢?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她的頭顱得以免遭腐敗的支配,大可不必追究其中她在一些細節上所展現的“行為偏差”觸及到了某種冒犯性的凝視,即使在為符号化走向而設置的角色模式下的行為動機會對影片進行過程的完美度造成一定意義上的反噬,但我們無法否認,當她,當她們,在被烈火焚燒中聲嘶力竭,在被權力的壓制下奮力反抗之時,我們能感受到那份生機的人性,那份賦予她們神之子的靈魂的觸動,仿佛她們就是基督本身。

夕陽褪去,她們熄滅最後一盞蠟燭,在這之前禱告的所有言語化為人群湧散後對視着雙方的兩人吞咽下的唾液。理性不配被記錄,糾纏的愛嗜隻需阿佛洛狄忒的輕輕一吻便能化解成片,那憂郁的、被緊綁的耶稣像注視着一切,好像她們即将踏上的旅程要駛入世間最為惡孽深重的狴獄般。這時候,再神通廣大的神祇也隻能假裝漠視地淪為被動的旁觀者,任由腳邊渺小的她們肆意地進行高尚的探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