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和兒子看完《星際效應》,十二點半冒雨騎機車回家。我開得很慢。他說這是他人生看過最好的電影。我說十年前我看的時候覺得是傑作,現在覺得是偉大的電影。燈光在我們身邊掠過得更慢。

那麼,是時候給他看這篇在他三歲的時候寫的影評了。

Interstellar:星際元年的史詩

廖偉棠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十一月六日,威爾士詩人迪倫.托馬斯(Dylan Thomas)的名作《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那近乎咒語一樣的句子,響徹了世界各地的銀幕。這是克裡斯托弗.諾蘭新片《星際啓示錄》(Interstellar,又譯:星際效應)的首映,每逢電影關鍵的轉折點,你就能聽見年邁的布萊德教授唸誦這詩句,既是言自己之志,也是激勵探險蟲洞的宇航員和困守地球的人類——地球彼時,已經走進暮年。

也許是湊巧,今年正是迪倫.托馬斯誕辰一百週年,《星際啓示錄》在迪倫.托馬斯生日後十天播出,自然帶有諾蘭向詩人緻敬的意味。迪倫.托馬斯詩風磅礴陽剛、充滿神秘和感官迷狂,是二戰時最重要的英語超現實主義詩人,他的詩歌內涵與風格與《星際啓示錄》的電影非常匹配,後者儼然以科幻電影王子的姿態,技術性擊倒了去年的《地心引力》(它們共同的父皇當然就是《2001太空漫遊》),君臨這個寒冬。諾蘭放棄了前作《盜夢空間》的精巧繁複,頗為大開大合地講述了一個宇宙開拓史詩的艱辛序曲,多處依仗不可思議的想像力從容穿越,而在在均有理論天體物理學依據,幾近完美地結合了科學與神秘詩學——因此譯作「啓示錄」恰到好處。

迪倫.托馬斯的詩句出現在這部科幻史詩中,還不僅僅是細節隱喻,它同時還包含着一個巨大的意志:諾蘭的電影、電影中的人類,無不為這意志推動而存在下去。這一個更大的象徵意志體現為:1952年迪倫.托馬斯在他父親去世前夕所寫的這首獻給父親的禱文,走進了21世紀的科幻導演諾蘭眼中,然後在《星際啓示錄》發生的近未來地球毀滅前夕,擔任了為理想主義招魂的重任。迪倫.托馬斯為未來的鬼魂而寫詩,這鬼魂既是他父親,也是《星際啓示錄》裏的父親:穿越蟲洞尋找新世界的NASA宇航員庫珀Cooper,庫珀充當了更多未來的鬼魂的橋樑,再次穿越蟲洞與自己異時空的女兒墨菲Murphy接觸,啓示了後者拯救人類之途。

「成為父母,就是成為兒女未來的鬼。」庫珀雖然一早就道出此密碼,但那時他還沒有領悟:成為未來的鬼,除了精神上的守護還有更具體的力量。電影開始的背景是慘淡的,地球陷於巨大的沙塵暴蹂躪之中,人類隻得埋首步步後退的農耕以維持苟活——最可怕的是,人類為此便得否定一切理想主義的歷史與野心,這具體表現為原NASA飛行員庫珀淪為農夫、阿波羅計劃從歷史書上抹去甚至被誣衊為一個虛構陰謀,總之人類再次被土地綁牢,不再仰望星空。

電影原名為Interstellar:「星際」,應該還有這麼一個紀念意義:今年是人類的星際元年——人造飛行器「旅行者一號」飛出太陽系走向星際空間的第一年(見我去年文章:《送別旅行者一號》)。向太空拓荒的精神,不應隻是冷戰時代歷任美國總統的美國夢,而應該是地球人類立足於星際宇宙的基本資格,我想這一點無論是科幻小說家如劉慈欣們、還是《星際啓示錄》的製片人基帕.索恩(Kip Thorne)所代表的現代理論天體物理學家們、以及諾蘭這樣的理想主義藝術家們都有的共識。以無限的精力物力投身於近乎虛渺的宇宙探險,比起埋首玉米田為家人生存貢獻點滴血汗,不能輕易比較哪個更偉大。這也是關於理想主義的永恆難題:未來與當下,哪個更應該犧牲?或者說,是否有必要為未來的可能永續而讓當下做出犧牲?

「人類生活在陰溝中,卻仰望星辰。」這答案倔強但五味交集,來自迪倫.托馬斯的前輩詩人王爾德。《星際啓示錄》裏,歷屆的NASA宇航員也是在為未來而寫詩,他們的鬼魂都在某個五維時空中提醒着被當下捆綁了的人類:星辰依舊有被仰望的必要,否則對陰溝的忍受便毫無意義。布萊德教授給探險者構想的兩個計劃:一是尋找到重力穿越的秘密,為地球倖存者集體移民鋪路;二是放棄地球的倖存者,攜帶五百個受精卵前往星際殖民地,重新創造一個地球。

電影如何抉擇?這裏不劇透,抉擇本身也並非最重要。關鍵的是這裏觸及一個深度倫理問題:人性與人的存在,哪個為先決條件?如果以人性的否定換來人類的延存,這樣的人類還是人類嗎?這些問題,在劉慈欣的《三體》裏面就有深刻的拷問,《星際啓示錄》則採用更簡單直接的方式發問。而答案,這裏比《地心引力》多了一層悲壯,庫珀力求滿足兩個願望,既服從大人類理念把受精卵送往遠方殖民星,也服從小人類的愛,億萬裡還鄉踐約,除了承受空間的撼擊,還承受相對論帶來的時間剝削。

大我和小我,也不能說哪個更偉大。然而正是庫珀作為一個父親,其執拗的歸家與女兒重聚的衝動穿越了不可能回返的蟲洞,甚至打破了五維空間不能與三維空間溝通的魔咒。肉體上他經歷了升維的過程,但最終他是通過降維來達緻鬼魂顯靈式的穿越:他通過重力(穿越蟲洞的永恆之力)幹預手錶指針擺動來傳達訊息給地球,所使用的是僅僅為一維存在的摩斯電碼。科幻作品中必須迴避的時間倒流悖論(未來人不得通過時間旅行幹預歷史)被諾蘭用詭辯式的手法「解決」了。此刻未來與過去,高維存在與低維存在不再有先進落後之分,均服從於宇宙基本真理的驅使,此謂之道,道不能名,諾蘭強名之,謂之愛。

電影最重要的轉折點在此,最大的疑問也在此,諾蘭真的「解決」了嗎?對於不可說的,應該保持沉默——但當你努力言說,就是詩,而不是科學或哲學了。電影裏蟲洞和事件視界(Event Horizon)的展示如此,五維空間的展示也如此,你不能區分這到底是物理奇觀還是一個準鬼魂的幻想(如果電影結束於五維空間分崩離析之際就完美了)。藝術想像力在此倒過來淩越科技,正如五十年前《2001太空漫遊》結尾處的迷幻藝術一樣,後者在蟲洞研究尚屬雛形的時候就定義了時空的壓縮與穿越。何為理想主義?在理論天體物理學的想像當中,黑洞是現實主義的存在,而蟲洞就是黑洞的理想主義狀態:毀滅反而成為溝通再生的契機。

「第四度,靜止的度,這力量制服野獸(The fourth; the dimension of stillness. �And the power over wild beasts.)」——龐德(Ezra Pound)著名的《詩章第四十九》裏的詩句重新定義了四維空間概念,依賴的是二維的一幅中國畫中尋找到的靜力和安慰。諾蘭的這一部2D的膠片電影在最關鍵時刻也是以靜力制服最大的野獸:黑暗的宇宙本身。

電影結尾的大團圓頗嫌過於具體(與《2001太空漫遊》晦澀但開放的結尾相比即見高下),甚至可以視為媚俗的敗筆,但也可以視為諾蘭固執的樂觀主義。諾蘭為何不避諱媚俗而肯定希望?當然這裏有他作為一個地球人父親對自己女兒的未來飽含愛意的因素,也是他所代表的至少一部分人類的信念,借主角庫珀之口道出:人類就是這樣的不斷克服,始終在自救,才到達今天。這也是諾蘭們以電影為地球未來的幽靈寫的詩,如迪倫.托馬斯鼓舞電影中的探險者們,我們這些寫於落後的二十一世紀、以科幻為名義的理想主義詩篇,也將鼓勵我們未來的人類後裔,直到他們成為穿越時空的幽靈,回饋我們的現在。

附:

迪倫.托馬斯《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

因為他們的話沒有進發出閃電,他們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善良的人,當最後一浪過去,高呼他們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會多麼光輝地在綠色的海灣裏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並歌唱過翺翔的太陽,

懂得,但為時太晚,他們使太陽在途中悲傷,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嚴肅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視覺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樣閃耀歡欣,

怒斥,恕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親,在那悲哀的高處,

現在用您的熱淚詛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巫寧坤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