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长恨歌》,是玉环和三郎的盛唐旧梦,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哀伤,王安忆的《长恨歌》,是王琦瑶和上海的旧梦,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叹息,到最后都是春梦了无痕,徒留一地的遗憾和无奈。

王安忆的《长恨歌》在1996年出版之后,便引起了广泛关注,斩下当年的矛盾文学家。在书中,王安忆留下了一团云雾般柔软的遗梦,梦醒后,只徒留一地的残粉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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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了几页,脑海里浮出去年上海游玩的画面,我们订的酒店离地铁口很近,几分钟便可到达最繁华的外滩。而酒店的后面竟是成片的上海老弄堂,靠近街边的就开起小店来,多是五金店、杂货铺之类。午饭时间一到,一家人支起墙角四方的小饭桌,两菜一汤,男人穿着白色背心,女人边吃饭边撩拨着额前的碎发,儿子安静在一旁吃饭。这一刻,我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哪了……读了《长恨歌》我才幡然醒悟,那是老上海遗留下来的温情。

上海淑媛,少女美梦

故事开篇是大段诗意化的散文叙述,把上海弄堂、弄堂里的流言、鸽子、麻雀各个意象叠加在一起,以弄堂里的王琦瑶这个女人为中心,像一幅中国水墨画似的晕染开来。女人的闲言碎语、烟熏火燎的厨房、发黄的白墙、衣杆上滴滴答答的湿衣服……都变成了水墨画的清浅的底色。

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是中国经济腾飞的繁华地带,耀眼的东方明珠和各式各样摩登的建筑就是水墨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这一笔却是由弄堂这一清浅底色支撑起来的。如果没有弄堂,上海的繁华便是无趣清冷,没有人烟味的、不真实的。正如作家王安忆所说:“上海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

这弄堂里啊,走出无数个王琦瑶,“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每天早上,后弄门一响,提着花书包出来的,就是王琦瑶;下午跟着隔壁留声机哼唱《四季歌》的,就是王琦瑶……”,她们是安静、知礼懂事、温柔典雅的典型上海女人,她们追求摩登,精致美丽,骄傲又势力。在时代的洪流里,她们始终低调地走在时尚前端,以一个上海女人的优雅姿态,不紧不慢地倔强地活着。

王琦瑶还在中学时代,就被导演看中,拍了杂志封面,摇身一变,成了“上海淑媛”,这应该是每个女孩的少女梦。可王琦瑶是不满意的,甚至有点羞耻的,她认为这“上海淑媛”太平凡、太烟火味了,她向往的是精致橱窗里那种艳丽高傲的女王。也许从这一刻,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王琦瑶是不甘于弄堂的。

王琦瑶又参加了上海选美,成了家喻户晓的“上海小姐”,一个女孩所能幻想的所有荣耀、繁华,王琦瑶触手可及。也因为这场选美大赛,王琦瑶被军政界的权威人物李主任看中,李主任已经四十多岁,有妻有妾,但这并不妨碍王琦瑶成为他金丝笼里的情人。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拜金主义盛行,上海人自然是摩登的,更是追求金钱和权力的奴隶。

落入红尘,悲惨宿命

19岁的王琦瑶,以为自己是上海繁花中优质的一朵,她聪慧敏捷,用功利的眼光为自己挑选了最好依靠——李主任,她以为她赢得了一个好未来,其实是选择了注定悲惨的宿命。在她往后余生的日子也是,那些迷恋她的、爱慕她的、崇拜她的男人们,其实不是王琦瑶选择了他们,而是他们选中了王琦瑶。从上海选美开始,女人是什么?女人的美是由谁决定的?毫无疑问,是男人,是男权制度下的审美观念罢了。

成千上万的王琦瑶自恃聪明,以为自己得到了整个上海的羡慕嫉妒,其实是变成了公众的玩物罢了,把最美的、知性的、可爱的女人选出来,然后给她们贴上一个标签,叫“上海女人”。王琦瑶也一样,以为自己是幸运的宠儿,终究不过是受人摆弄的一朵装饰玫瑰,还是没有刺的那种。

最美的青春,王琦瑶都献给了李主任,在李主任买的房子里,她日日等、夜夜等,等李主任忙完公务回来宠幸她一次。这个男人爱他吗?也许爱吧,爱她昙花一现的青春、爱她的天真,李主任说:“女人是一点政治都没有,即便是勾心斗角,也是游戏式的,带着孩童气,是人生的娱乐。女人的诡计全是从爱出发,越是挚爱,越是诡计多端。那爱又都是恒爱,永远不变。女人还是那么不重要,给人轻松的心情,与生死沉浮无关,是人生的风景。”真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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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男人不幸坠机身亡以后,王琦瑶拿着他留下的一小箱金条,住进了平安里,放下从前的繁华和热闹,安安静静地在弄堂里生存。也许刚开始我是讨厌这个女人的,我恨她骨子里的旧观念,我恨她追求权利甘心做别人的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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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个经历过繁荣富贵的女人,在生活的压迫下,又重回原点的时候,王琦瑶是从容优雅的。她找了一份工作,精致地生活,她从未抱怨,也不曾顾影自怜,反而依然能把平凡的生活变出花来。她超凡脱俗的气质,让她身边始终有知心好友,在动荡的时代,他们几人在王琦瑶的小屋里围炉夜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好一幅温暖从容的人间图。我开始被王琦瑶的气质感动。

在平安里,王琦瑶和康明逊产生了爱情。王琦瑶愿意放下过去,把往事封尘,勇敢追求爱情,这里,我被王琦瑶的勇敢震惊。可惜康明逊生活在典型的旧式家庭,父亲有一妻一妾,康明逊是庶出,他始终为自己的身份自卑,称呼自己生母为“二妈”,为了讨好大妈,他远离自己的生母,恨自己的生母。这样一个男人,你指望他什么?他始终是更爱自己的,是软弱无能的。当王琦瑶有了他的孩子,王琦瑶只说,我理解你,我们的身份是注定不能结合的。王琦瑶敢爱,也敢承担责任,在王琦瑶的一生当中,她从未逃避过什么。

王琦瑶必须为孩子再找一个父亲,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打胎,不然弄堂的流言是会杀死康明逊的。王琦瑶瞄准了萨沙,一个中苏混血儿。王琦瑶再次以残存的青春和身体作为武器,把自己献给了男人。王琦瑶对萨沙说:“我怀了你的孩子。”萨沙决定带她去打胎。在最后一刻,这个男人和上一个男人一样,他逃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王琦瑶终究是不忍这个无辜的生命枉死,她把孩子生了下来,独自一人把孩子养大。对于那两个软弱的男人,王琦瑶显然是比男人更加坚强无畏,她更懂得如何生活。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终生爱慕王琦瑶的绅士——程先生,受不了日复一日的盘问和囚禁,自杀了。相反,书中并没有提到这样一个风流的女人是如何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反正王琦瑶就这样顽强地活下来了。我更愿意把这解释为女人骨子的顽强生存的欲望,有时候女人是比男人更坚强能干的。可到底是王琦瑶需要那些男人,还是男人需要王琦瑶这样的女人?这本应该是互帮互助的美好一生,可是旧时代却把这种关系变成了互相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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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瑶生命中最后一个男人是“老克腊”,一个26岁的上海绅士,他说他是上世纪的人,心是上世纪的,身子空留在了这里。王琦瑶已经40岁了,女儿已经出嫁,她还风韵犹存。老克腊被王琦瑶身上的古典气质深深吸引。王琦瑶动了情,小心翼翼的把李主任留下的金条拿出来,她此时已经患了病,命不久矣,她把她的“底”拿出来了,她此时想要一个人陪她走完最后一程。老克腊却拒绝了,因为他看到她躺在床上时,漏出了几缕白发,老克腊终于明白上海的旧梦是碎了。他从王琦瑶家中逃离出来时,感到神清气爽,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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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40岁王琦瑶死于他杀,一个爱慕虚荣的男人,也是她朋友的男人,半夜竟闯进王琦瑶家中偷金条,被王琦瑶发现后,这个男人气急败坏掐死了王琦瑶。一个上海女人传奇的一生就此落幕。

怀旧主题

王琦瑶究竟有什么魅力,一个又一个男人围着她转。也许正是因为她身上上海淑媛的气质,她身上残存的曾经夜上海的气息,让人们旧梦重温,误以为又回到了曾经的繁华。当时的上海人都有怀旧情结,可当现实和幻想碰撞,现实需要他们真正承担责任的时候,他们又一个个逃了。

正如我们现在依然向往大唐盛世,羡慕大唐的荣耀,羡慕大唐的气度,羡慕那时的人们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可旧梦终究是属于过去的,大唐的本质是为封建制度服务的,杨玉环再美,也是为取悦皇帝。旧上海又何尝不是这样,作为曾经的租界地,这个城市只是残留的西方资本主义的附庸,繁华的上海滩深处,是对金钱权势的追求,是或多或少的崇洋媚外。那些男人爱王琦瑶,不如说是爱她身上的落寞的繁华。所以当他们看清现实之后,仓皇逃脱。

不彻底的反抗

王琦瑶说:“她只靠她自己。”她不偷不抢,她用她的聪明,用她的美貌,凭自己的实力摆脱弄堂。可惜一开始她的方式就错了,从她走入选美道路上的那一刻,她就注定了这辈子只能在男人的注视下存活。她说她不靠谁,却一生都靠着李主任的金条救命,一生都需要男人的爱慕支撑生活。王琦瑶是反抗的,遗憾的是,这是不彻底的反抗,她始终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正如白晓华所说:“实质上她的抗争总是带着些妇人性,是躲在狭小的空间里的小挣扎、小把戏,既没有和男权社会抗争的实力,也没有走出‘大世界’寻找出路的信心。一旦社会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她的世界也就随之坍塌了。徘徊在得到与失去之间,王琦瑶不过是在和自己做抗争,忙来忙去还是一个人,她始终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到这里,她的悲剧命运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就只剩一个悲剧的结局。”

王琦瑶是虚假的女性解放,可试问当代的平凡女性,又有几个人能做到真正独立?

我想起了萧红、想起了张爱玲,在书中用天才的智慧抒写了一个个悲惨女人的命运,在现实中却又一次次把生命的光亮放在男人身上,由他们决定悲喜。女人,总是感性到身不由己。这一点,我们每个人都是王琦瑶,常常掉到感情的漩涡里无法自拔,黯然神伤。我似乎又原谅了王琦瑶。

但千万个王琦瑶,依然是坚强又美丽的女性,甚至比男人更加珍惜感情,也更加勇敢。王琦瑶在40年的动荡岁月里承担着自己的命运和责任,顽强存活。令我惊奇的是,打开豆瓣,热门短评都是一星,大多数人拿着当代的新观念为难一个旧时代的女人,多少人嘲笑她的脑残和市侩,却看不到她的从容和坚强,看不到王琦瑶也不过是顺应时代的潮流做出的选择,是放大的上海女性大多数,40年代的上海造就了千万个王琦瑶,王琦瑶也装点了上海,他们之间密不可分。王琦瑶为自己的未来争取过,为自己的爱情勇敢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是追求女性独立的旧妇女,不过在社会未得到完全解放的背景下,王琦瑶远远还没有意识到女人也可以追求自由,可以不依靠男人来争取自己的权利。

这本书,无疑对当代女性敲起响钟,只有女性实现真正的独立,王琦瑶们才能真正焕发生命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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