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观影团八月竞赛片)

弗朗索瓦欧容的影像一直以风格诡局,表意魔幻而独树一帜。对其作品最为透彻的分析当属精神分析视域下的各种观测,事实上,欧容的作品是如此的充满表达欲,以至于电影在其中都被迫充当绿叶,一种对影像的分析根本无法逃离欧容本人的气质,而《失魂家族》作为处女作,则是天然的对欧容的最佳诠释。

本片令观者难以忘却的永远是之中光怪陆离的欲望,这些影像无疑是欧容对欲望的全然理解,但影像却也实在的干扰了欧容的表达,欲望被降解,以一种流动中理念的状态现身,遍布在影像的每一个角落。正如巴赞曾对雅克塔蒂的影像寄予厚望,他声称于洛先生从属一种混乱的形而上,那么从新浪潮遗产中站起来的弗朗索瓦欧容的影像则应被如此标注:一种欲望的形而上。

欲望与影像简直是天生的冤家,常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缠绕,欲望的将不会是影像的,而影像的也不会是欲望的。对于表达欲十分丰盛的欧容导演来说,关键在于在这种拓扑图示般缠绕的混乱中寻找到出口。在他的首部长片处女作中,欧容导演就成功找到了两个不同范畴的出口:时间和空间。

《失魂家族》中,时间是处于一种凝滞状态的,事件与事件间的关联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那般明确,更多的一种垂直式的掉落,将一切关系都掉落在一个空项上,让它们同时相互作用并凝固裂痕。在这里,唯一具备明确指向性的就只有欧容不断给出的时间转场,跨度以月为单位,但并不说清楚究竟是几个月。

观者在最后才能突然惊觉,原来本片中的时间并不真正以一种长度或次序作为单位,它的向度也不再是单一的直线。欧容扭转了时间,他彻底改变了时间的质料和范畴,他将时间轴推平,并将一种连点式的直线进展打断,并开始在这条被推平的直线上蹦跳。

换言之,欧容的时间不再可被测量,几个月的前后也不过是一个荒唐的玩笑,在欧容刻意创造的时间陷阱中,平移般的腾挪被推平碾压,一切都成为了垂直的掉落,时间的变化在梦中被想起,却在转瞬间掉落至现实。最终,失魂家族的时空成为了一个点,一切在同时中发生,在同时中结束,在同时中掉落。

对这一思路最好的印证是父亲的斩杀欲望,在影像的开头,欧容展示了父亲的斩杀,这一斩杀被观者从心理上完全认同,视为一种必然发生的事情,但是在影片的实际进展中,当屋内的影像被挖掘时,观者才发现父亲的斩杀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幻象之梦。

一种错乱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一个梦境是无论如何不能作为一种时空中次序被呈现。那么,这一场景的发生必然破除了时间的障碍,我们无法以梦境产生的时间去定义梦境实存的时间,尤其是在这种时间还被欧容刻意明码标价的情况下。

而为了消除这种错乱感,观者只好主动的参与欧容的对时间的降解。事实上,斩杀确实是瞬时中发生的,另一实例是母亲和心理医师的谈话,实际发生的乱伦行径隐身于梦中,在这里母亲并非在心理咨询室里进行对过去的回顾,在此乱伦行径从她的言辞中垂直掉落,而整个看似发生在未来时空的对谈实则只是这一次掉落的脚注。

对时间的处理明显的源自欧容本人对于他影像状态的清楚认识,他有意的去制造一个梦魇式的盘旋,而一种梦境的时空是无法被观测和衡量的,垂直的陷落或许才是如此时空的常规变换。对时间的设置明显出于对梦境场域的认识,这点在欧容过后的电影中也多有出现,但都远不如《失魂家族》如此直观。

但是对空间的设置确实欧容影像的一大重要标志,欧容十分在意他空间的局限性,这自然也是出自他充沛的表达欲,一种开拓的空间必然很消减他的力量,因此在欧容的电影里,人物大多被抛掷到一个极为狭小的空间中,在其中被迫反应。这未必和影像本身的开拓性和延展性相悖,当欧容主动的去向观众声明他影像的属性,并主动的划分区域时,他实际已经做出了对他影像空间的调整,观众不再需要知道演员从无处而来,他们只需要知道演员在此将经历什么。

这一概念的最佳体现就是《失魂家族》中一开场的肃穆住的房屋,欧容以一种极度克制的方式告诉观众:你所想象的皆在发生,但影像涉足的领域不会越过这栋房子。

除此之外,影片刚开场的戏剧大幕也是有意的在强调他所展示空间的塑性,是一种相当直观的布景,在这里,人物和房子被放置前景,而一切影像所不能及的地方则遭无情抛弃。

因此当我们再次回顾父亲的梦境斩杀时,我们又会发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我们完全有理由去相信父亲的斩杀并非发生在梦中,他的斩杀真实发生,他确实杀死了他的家人,因为欧容空间的局限性,一种净化和治疗不可能发生在这个房子之外,他们从未真正离开,而家人们在水面上祥和的漂浮不过是一种死亡的拟态,而斩杀则在与治疗同时发生。

死亡后,也就是治疗结束后,他们才开始发动对父亲的最后总攻。

至此我们可以发现,欧容电影中的时间和空间向度都是被经过大量肢解和重组的,与一般的影像不同,《失魂家族》本片不再是一部传统意味的电影,它更多的被视为一种装置,一种欧容的欲望空间,在这里,欲望可以任意发生而只需对欧容本人负责。换言之,这里是欧容对他自己的欲望的一种极直观表达,而非一种共识。

但不可忽视的是,影像一定再次迈入欲望的成像格式中,即便欧容对他的影像本身的性质已经极为了解和熟悉,他也十分负责的去主动表明这些特性,但是影像中的欲望永远无法是直观的,观者实际上根本无法真正窥得欧容本人的欲望。在影像的变化中,欲望将不可避免的迈向理念化,成为一种形而上的欲望。

而对这样的欲望观者需要保持高度的注意力,因为它不再是一种欲望的影像实现,它是一种崇高的被思考客体的影像展现。而《失魂家族》中,欧容的力度实在恰到好处,情欲被以一种典雅的方式展现。

这一点有别于欧容以往的短片创作,长片愈加增强的影像影响干扰了他的创造,强迫他进行克制,因此尽管本片中的情欲场面令人诧异,但这种惊讶更多来自理念性的混乱,而非情欲场景本身的任何刺激。

因此,观者必须要意识到,即便欧容在本片中倾注了大量的欲望表达,但是影像限制了他,让他的欲望变成了一种被观测中的客体,一种康德式的无利害的审美对象。

那么,欧容的欲望将不再能被批判,《失魂家族》一片也绝非力图展示一种对欲望的判断和评价,它的目的仅仅在于呈现。欲望们作为一种现象内嵌入电影,我们难以真正思考影像究竟回指向了何处,这样的思考只会让人不寒而栗,我们可以思考的只是一个事实,即这些欲望的实存。

被限制的女体、同性恋作为一种欲望对象被呈现、乱伦与僭越、恋尸癖、窥淫癖、梦中斩杀、父权的凝视。这些元素被随机的抛出,我们无法去思考这些欲望究竟从何处而起,因为它们的起点被影像抹去,我们也难以去真正知悉这些欲望的属性,但却可以近似,正如我们完全不可能真正知悉这只无处而来的老鼠的真正能力,它为什么能改变人,我们只能有意的去进行假设和猜测。

而《失魂家族》中,大量的人物与镜子的关系也在不断的印证这一特点,人永远可被作为一种可被观测的直观,但只有镜子中之人才有可能成为一种理念化的客观,也只有影像能将这种形而上的理念,转换为永恒的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