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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子弹飞》上映距今已经十年了,看懂这部电影的人越来越多,许多台词在互联网上被频繁引用玩梗,其中的很多情节既是对历史的仿写,又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这部电影突破了八十年代以来由伤痕文学塑造的主流话语,对于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那些禁忌或不禁忌的过往,大胆而巧妙地进行了戏谑和重塑,用喜剧的方式建立了属于姜文的宏大叙事,同时又对历史有着真正深刻的反思。

情节跌宕起伏,表演精彩风趣,即使不明白其中的隐喻,只把本片当成土匪斗恶霸的故事,也会收获足够的享受。而如果熟悉20世纪的中国历史,观看时会更加妙趣横生。当然我的理解只是一家之言,并不全面,这是一部常看常新的电影。

《让子弹飞》其实是三部电影,或者说是三重故事。

第一重是一个类似《七武士》的铲强扶弱的英雄赞歌,七个人通过发动多数人的力量,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后扫除了鱼肉百姓的强权,最后民众欢呼着享受胜利,英雄却有说不出的落寞,姜文还在影片的高潮段落“枪在手,跟我走”处借用了《七武士》的配乐,不同的是《七武士》所讲述的重点是武士的侠义,而《让子弹飞》主题则是革命,于是便有了第二重故事: 关于1949年以前的鹅城 。

第二重。民国八年 (1919),南部中国,马拉列车滚滚而来,很多人受这辆列车影响,决心让鹅城百姓摆脱卖儿卖女的悲惨状况。其中有一个叫张麻子的人,早早懂得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道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独立自主,站着把钱挣了,于是他拉起一支队伍劫富济贫,但这么做严重损害了以黄四郎为代表的地主买办们的利益,所以称其为“匪”,几次派兵围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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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黄四郎早年参加过辛亥革命,张麻子还曾经与他共事,但是后来黄四郎腐化变质,从一个革命者退化为地主恶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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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麻子的队伍在与黄四郎的斗争中逐渐壮大,因为他特别善于发动群众,与各方势力联合成统一战线,所以朋友越来越多,敌人越来越少,得民心者得天下,最后终于击败了黄四郎,这便是鹅城前三十年的故事。

很多人觉得张麻子是天降神人,能从不起眼的山沟土匪起家,赶跑南国一霸黄四郎,其实他明白自己所依仗的,无非是人多力量大这一朴实无华的真理。于是又有了第三重故事: 发生在1949年-1979年之间的鹅城 。

第三重。创业难守业更难,虽然麻子进城之前就说过“我们不当李自成”,但兄弟们在城里待久了不免以功臣自居,觉得享受点特权是应该的,大哥却一直要我们艰苦朴素,难免会觉得“有点不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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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们都觉得打败旧黄四郎就算是大功告成达到终点了,该考虑挣钱的事了,大哥却说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挣钱对咱算个事儿吗”,因为黄四郎当初也是革命者转化来的,所以不能松懈,他不想让兄弟们变成黄四郎。没有黄四郎很重要。于是分歧渐渐多起来,其中老三甚至起了取代大哥的想法,大哥穿白西装他也穿,大哥戴九筒他也戴,而且做坏事的时候还打着大哥的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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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麻子人生的最后十年,矛盾激化到难以弥和的地步,但大多数兄弟都站在老三这边,于是张麻子又一次祭出了自己的绝招——发动群众。而老三们这时已经成了新的黄四郎,并且更加难对付(黄四郎不是专指某个人,而是指某一类人或某一类阶级)。麻子想靠发钱来发动群众,黄四郎说:扮成麻匪,他们怎么发,你们就怎么抢。鹅城百姓分不清哪个才是真麻匪,很多人因此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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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这里黄四郎戴的是三筒,是老三变质后的黄四郎。导演在本片中是将前三十年(1919-1949)和后三十年(1949-1979)并行,而非按时间顺序衔接,这样做就增加了隐喻的复杂度,所以要注意区别所指涉的年代。

新黄四郎这招“假扮麻匪搞乱他们”确实奏效了,多年以后,鹅城百姓仍然觉得麻匪发钱是段不堪回首的疯狂往事,并因此怪罪张麻子,同时歌颂黄四郎(老三)结束了麻子的胡作非为, 给他们带来了好生活 。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这时张麻子应该会想起黄炎培说的那段话:

“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律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为了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到干部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趋于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律。……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的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周期律的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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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麻子曾努力要跳出周期律的支配,由于种种原因功败垂成,这便是第三重故事。但其志不灭,功在千秋。安托万有诗云:

屠龙未变龙,千古第一人。

毕力平妖雾,尝扫四海清。

末了,兄弟们告别的时候,弃马走资,不再像来时一样骑着马,而是改骑资行车,迫不及待地奔向了浦东的繁华世界。随着时过境迁,事物逐渐显露出本来的面目,与其急着否定或肯定,不如让子弹飞一会儿,因为许多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也没有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影片开头是一辆列车驶来,开启了一段辉煌壮丽的事业,结尾又是一辆列车,不过这回是新人换上了旧貌,仿佛一个历史的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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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再次呼啸着驶去,方向右转。牧之策马追了上去,之后发生的事,我们既知道,又不知道,不过那时的他,腿脚已经不利索了。很多年后人们说牧之失败了,他的形象在不少人口中也变成了凶神恶煞,满脸麻子。

等等,他真的失败了吗?不,我觉得才刚开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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