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进击的巨人》是近年来不可忽略的一部动画巨制。作者谏山创通过诡谲奇妙的幻想,打造了一个令人震撼的巨人世界,但这个世界并非悬空架构的科幻,而是对人类历史和政治深刻的隐喻。

回顾《进击的巨人》,艾尔迪亚人隐喻的不是日本人,而是犹太人,艾尔迪亚人戴的袖章和纳粹时期的犹太人袖章极其相似。在《巨人》里,艾尔迪亚人是尤弥尔母亲的子民,从一个小部落,突然依靠巨人之力建立强大帝国,后来被马来人联合其他民族推翻,第 145 代王率领他的子民逃离到帕拉迪岛,建立不战之约。长期以来,艾尔迪亚人被视做恶魔,因此被驱逐、流放、奴役。而在现实中,根据犹太教律法《哈拉卡》的定义,一切皈依犹太教的人以及由犹太母亲所生的人都属于犹太人。他们认为自己是被上帝选中的子民,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和排外思想。犹太人历史上曾建立以色列王国、犹太王国,后来被异族征服,子民四处流亡,屡遭镇压,到二战时期,纳粹肆虐欧洲时达到极致,600万犹太人被当做恶魔而遭遇杀戮。

《巨人》里艾尔迪亚人最后的“桃花源”帕拉迪岛,就是犹太人神话里的“应许之地”。《旧约·创世纪》记载:以色列人祖先亚伯拉罕由于虔敬上帝,上帝与之立约,其后裔将拥有“流奶与蜜之地”——迦南,后来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在旷野漂流四十年,来到了这片应许之地。

此外,《巨人》有浓厚的宗教氛围,主要是对犹太教、天主教的指涉。主人公艾伦·耶尔卡是被巨人之力选中的人,他步步成长,成为艾尔迪亚人的领袖,一个降临尘世、拯救苦难民族的“弥赛亚”。弥赛亚拯救子民于末世,在犹太教经典里,有如下对话:“到那日,我必建立大卫倒塌的帐幕,堵住其中的破口,把那破坏的建立起来,重新修造像古时一样,耶和华说,日子将到,耕种的必接续收割的,踹葡萄的必接续撒种的……我必使我民以色列被掳的归回,他们必重修荒废的城邑居住……”把这一段结合《巨人》里,马来联军对帕拉迪岛的入侵,抵御巨人城墙的破裂,艾伦发动地鸣的场景,俨然是弥赛亚降临的复制。

值得留心的是,《巨人》里模仿日耳曼姓氏起的名字,木桁架式民居,以及马莱帝国对艾尔迪亚人迫害细节与纳粹德国清洗犹太人的高度相似,都深化了这一对照。

作者谏山创在犹太人历史的基础上,刻画出史诗般的艾尔迪亚民族史。但是,艾伦的意义不只是一个犹太复国主义者,也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艾伦最终发展成一位革命家,他的理想是砸碎旧世界,在新世界中实现真正属于艾尔迪亚人的自由。在这个目的中,流血、威慑、革命教徒式管理,都是他的手段。姑且不论艾伦的手段是否正确,理想能否实现,到目前为止,《进击的巨人》的立意之高是令人难以忘却的。

...

《进击的巨人》:做出你无悔的选择

01

《进击的巨人》之所以好看,是因为它是少有的通过漫画,达到文学高度和政治思想史高度的作品。漫画世界是人类历史的镜像,不同角色的冲突折射的是人类千年来几大主要思想的根本矛盾。到了《巨人》最终季,随着艾伦·耶格尔“无悔的选择”,世界联军与艾尔迪亚人的决战,《巨人》的终极一问也就浮出水面,那就是,在面对一个结构暴力和弱小者不断被边缘、污名化乃至死去的世界秩序,身为被压迫的国度一方,到底是选择终结这个秩序,哪怕付出毁灭性的暴力,还是选择接受压迫,默许秩序继续运转。原作者谏山创借助一种极端的情境引领读者思考:

当世界联军把艾尔迪亚人视作恶魔,要消灭艾尔迪亚人,身为这个民族的一员,艾伦·耶格尔究竟是选择发动地鸣,灭世,为艾尔迪亚的自由而战,还是接受哥哥吉克的提议,用艾尔迪亚人的安乐死,来换取世界和平。

很多人把艾伦视作民族主义者,或者因他的灭世选择,而当作纳粹。这其实是一种混淆。纳粹的诞生是一种民族极度压抑(又渴望狂热)、民族国家取代神圣,成为一切世俗事物决断者(而国家决断本身又无人制约)的产物。纳粹统治德国之际,德国并无灭国危机。但艾尔迪亚人面临的是被清除,是在千年漫长的奴役与驱逐后,依然要被霸权缔造者(故事中的马来帝国)灭族的命运。在这个前提下,艾伦才选择了发动地鸣。是因为他意识到,无论是吉克的安乐死计划,还是韩吉与世界弥合的愿景,到头来都无法终结这个源源不断生产奴役的秩序,非但无法拯救艾尔迪亚,也无法终结“奴役历史的轮回”,争取不同民族生而平等的自由。而自由,一直是艾伦的母题。如果说最初的艾伦,还是一个朴素的自由主义者,那么后期的艾伦,毫无疑问是一个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一个渴望终结奴役历史的人。尽管,他若选择的方式,注定令他与旧友决裂,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战斗。

所以,艾伦对昔日好友的忠告也是,去战斗,做出自己无悔的选择。而与艾伦相对,吉克其实是一个保守主义者,一个拒绝乌托邦,通过实用经验来介入世俗,做出最有利于当前秩序决策的人。吉克没有艾伦的乌托邦幻想,没有对自由决绝的执念,也没有民族高于一切的念头,他是一个保守主义底色的活动家,为了现有秩序的完好,他甚至不介意牺牲在自己看来背负了原罪的民族。

至于韩吉、阿尔敏,乃至海的另一边的莱纳等人,他们乃是程度不一的自由主义者,或者具有人道精神的民族主义者。他们对自由的追寻在一些时刻和艾伦相似,对于生命的珍惜、他者处境的怜悯,使他们拥有了人道的光芒。但他们没有勇气也不敢冒着道德危机的风险,去发动神圣暴力来终结现有的秩序,他们固然反对奴役,但如果那奴役披上人道的外衣,加之以自由的幻觉,便使他们的信念产生动摇。他们与艾伦的根本区别,就是前者止步于改良,后者要的是革命。而这,正是漫长历史中,自由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常有的分界线。

自由主义者警惕革命后的专政,那些对平等的追寻,被他们嗅到乌托邦或专政的可能。为此,他们宁愿选择资本主义的社会模式,哪怕知道贫富悬殊和结构暴力的存在。因为说到底,在自由和平等之间,自由主义者更倾向自由。而社会主义者固然爱自由,但强调自由要建立在反抗奴役之上,是以社会主义者更不能容忍奴役的发生,哪怕它以更体面的方式出现。社会主义者追求一个更好的未来。而自由主义者防范一个更坏的结果。《巨人》最终的选择,折射的其实也是这种价值观上的根本分歧。

02

现代社会是用理性支撑的。在理性的主导下,人类建立了一系列规范秩序,达到今日的文明。但在十九世纪末,托尔斯泰曾质疑理性的决定性作用,他说:“我们如果承认人类生命能用理性加以规矩编制,生命的可能性也就毁灭了。”(《战争与和平》结语,第一部分,第一章。在《俄国思想家》中,以赛亚·柏林指出:此处的生命,指与意志自由之自觉相随而起的自发活动。)

自由意志和理性秩序的冲突,这是人类恒久的问题,漫画《进击的巨人》的主题之一,正是对自由意志的探讨。主人公艾伦渴望去到墙外,看一看大海的模样;埃尔文团长舍生忘死,奔赴对梦想的实践;还有利威尔、三笠、阿尔敏等调查兵团的人,他们无不诠释着人类对自由意志的向往,但横亘在他们面前最高的墙壁,既不是执政者的谎言也不是巨人的恐怖,而是强大的理性秩序。

在《进击的巨人》里,一个墙内人最理性的选择,恰恰是放弃对自由的向往,安安稳稳地在谎言里度过一生,这样,他才能免于过早死亡的恐惧。王家建立的国度之所以要竖立高墙,清洗臣民记忆,也是基于理性的判断——这份理性,为统治和秩序服务。

《进击的巨人》是一部有文学价值的漫画,作者谏山创画的是巨人,表达的却是现代社会的价值冲突。往往奇幻作品有两类:一类是提供现实里不存在的情境,探讨人类世界在未来可能发生的伦理观念变迁。另一类是以未来写今天,隐喻现实世界,《进击的巨人》属于后者。

《进击的巨人》热烈讴歌艾尔迪亚人(漫画中一个受压迫的种族)对自由的向往,但它也提出了很多矛盾境况,来揭示人类在追寻自由的过程中所要面对的残酷,犹如一首抒情诗,在灰烬和尘土中,歌颂仅存的一丝负隅顽抗的火苗。

埃尔文团长最后的冲锋、大陆复权派的反抗,还有艾尔迪亚人在知道真相后对大国马来的反击等,被谏山创涂抹上了悲剧史诗的色彩,仿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那是生命本能最原初的热情——对生之意义的求索。

残酷的是,人类对意义的求索,伴随的是幻灭。这世上困难的并不是黑白分明价值观主导下的热血突击,而是一个人在看到自我和世界,乃至曾经体认的理想的荒诞后,是否依然有献身的勇气。为了呈现这份残酷,《进击的巨人》处处是反讽、荒诞。

在动画版第三季的回忆中,渴望光复艾尔迪亚族的大陆复权派,被马来帝国的统治者放逐成无垢巨人,给墙内艾尔迪亚人造成了灭顶之灾;

在第一季扬言要杀死所有巨人,拯救世界的艾伦,发现自己就是拥有巨人之力的艾尔迪亚人,是大多数人眼中最容易造成动荡的X因素;

艾伦本想维护墙内世界的和平,保存人类最后的希望,却发现自己的父亲正是打破墙内和平秩序的人。他的父亲杀死了拥有始祖巨人之力的女王,也就是王族成员希斯特利亚的姐姐,夺取了始祖巨人之力。

而经由艾伦父亲的记忆,观众知道复权派事败的下场,就是都会被放逐到帕拉迪岛,成为无垢巨人(丧失自我,以吃人为生),艾伦父亲的第一任妻子、王族成员戴娜也没有逃脱这一命运。戴娜在丧失自我前对艾伦父亲说,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找到你。后来,这个无垢巨人把艾伦的母亲吃掉。讽刺的是,正是因为接触到无垢巨人戴娜,艾伦体内的坐标之力才被第一次唤醒。(只有王族成员的血才能唤醒始祖巨人具备的坐标之力)

此外,效忠王族、向往自由的调查兵团,锲而不舍地出墙探险,却发现墙内王族早已知道墙外的秘密,派他们出去,不过是让他们送死;

艾尔迪亚人拥有成为巨人的潜能,在“此刻”时间里,他们被马来人奴役、清洗,可在千百年前,他们的祖先在成为大陆的支配者后,同样将其他民族视作下等人种,奴役其他民族,实行民族清洗政策长达170年,让亡国的马来人受尽耻辱。所以,马来人对艾尔迪亚人充满仇恨。

在帕拉迪岛,墙内居民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自己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墙外的世界则一片荒凉,所以她们对自己的认同感是正常的人类。但这是代代相传的谎言。多年以前,马来帝国光复,尤弥尔·弗利兹王(也就是艾尔迪亚人,又称尤弥尔人的国王)战败,率领残部逃入帕拉迪岛,建立三座高墙,隔绝与大陆的联系,同时使用能力将墙内子民的记忆消除,让存活的艾尔迪亚人,以为自己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也就是说,残留的子民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

谎言,是残酷人生的一部分。《进击的巨人》严肃的地方在于:它没有因为自己是一本漫画或一部动画就刻意为作品涂抹上牵强的鸡汤,而是毫不留情地把残酷放到读者的面前,让读者意识到清醒的代价。但也正是因为这残酷的局面,艾伦、利威尔等人的坚持才显得弥足珍贵。

...

03

在《进击的巨人》里,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正义与邪恶,所以用"洗白”、“黑化”这样的词来形容里面的人物都是不恰当的。《进击的巨人》里的主要人物基本都在沿着他们的性格行事,他们有自己的爱憎分明,自己的崇高向往,只是他们成长的环境不同,对世界的认知大相径庭,导致了他们行动的错位,由此带来一系列冲突。

艾尔迪亚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们中的部分人住在墙内王国,由于记忆被清洗,误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后的人类。与此同时,他们的同胞——另一支艾尔迪亚人后代却残留于大陆,被马来帝国统治者驯服,历经几代人的教育,他们被灌输了“墙内王国的人都是恶魔”的想法,误以为杀光这些“恶魔”,世界就能和平,艾尔迪亚人才能实现救赎。结果,本来是同胞的彼此却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为了各自的所谓理想,将他人的家园毁于一旦。

谏山创讲故事的手法很有技巧,他在线性叙述之外加入了大量插叙、倒叙,埋下大量伏笔,一次次颠覆读者对故事的发展预期。这个故事本来只被当做一部人类打怪的爽文,人们以为勇士对抗巨人,就是它的文本主线。但随着故事的推进,读者发觉人类的敌人根本不是巨人,而是他们自己,对抗恶魔的人,却被他人视作恶魔。主人公面对的不再是巨人的冲突,还有他们如何重建崩溃的价值观,如何在幻灭的情绪中重拾存在的意义。例如艾伦·耶尔卡,他所做的一切本来是为了“拯救世界,守住人类的希望”这个崇高的理由,但后来他发现世界不需要被拯救,艾尔迪亚人也不是最后的人类之光,甚至是大多数人眼中的“恶魔”,他不得不直面这个残酷的真相,击碎往昔的幻想,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勇敢爬起,成为守护艾尔迪亚族的巨人。

从对抗巨人到国家战争,谏山创要写的不是艾尔迪亚人如何光复帝国,而是通过对政治谎言的揭穿、对冷酷战争的呈现,还有对自由意志的探讨,反映出现代人的精神困境。

所以,《进击的巨人》书写的不只是历史英雄,还有一个个活生生的大写的“人”。艾伦、三笠、利威尔、艾尔文乃至希斯特利亚,他们都是梦想的奴隶、命运的奴隶,他们都在羁绊中活着,被自己的使命绑住,但旁观者不会对此嘲笑,不会发出“何不食肉糜”式的感慨,因为他们是真正追求生之意义的人,在他们的身上还有宝贵的浪漫主义。

与此同时,和热烈歌颂英雄主义的作品不同的是,《进击的巨人》留出了不少笔墨刻画看似无关紧要的人物。插曲中对基斯教官人生的回顾,呈现了一个中年人的前半生。这个人本以为他是“不同的”,是能够参与历史变革的“天选之子”,但面对攻城的巨人,他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他的才华和力量不要说比不上敌人,就连调查兵团里的很多后辈也比他优秀。他为了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念头,换来的是调查兵团一次次无意义的牺牲。基斯痛苦地意识到自我的平庸,看到自己的努力原来不是在改变世界,而只是强撑着自我不往无用的洞穴里坠落,在他见识到格里沙、埃尔文这样真正与众不同的人后,他决定离开调查兵团,成为一个旁观者。基斯的退去尽显苍凉,但他的努力正是大部分人的写照——不是超级英雄,不能拯救世界,往后余生搏斗的,都是自我人生的无意义。

《进击的巨人》其实是反英雄主义的,改变历史的表面上是艾伦·耶尔卡这样的特别人,实则是战争中跟随埃尔文团长一同牺牲的那些无名之辈、在一次次调查兵团出城和作战中殒命的普通人。是他们堆起了历史的厚度,才有艾伦·耶尔卡的闪光。这部作品反英雄主义的地方还在于,最后你会发现单个英雄的行为在长期历史进程中是无意义的,只有整体观念的改变、共同力量的支撑,才能真正让一代人远离往日的悲剧,而不是回到昨日。毕竟,英雄改变的只是表象的历史,容易被一个人改变的历史,也容易被改回来。

有一种观点认为,《进击的巨人》在宣扬战争,恰恰相反,作者在书写的其实是战争和种族主义的荒谬。多少人假崇高之名发动战争,最后得到的只是失去。多少人自诩优越净化异类,最后成为自私的魔鬼。曾经的艾尔迪亚,后来的马列,几代人沉溺其中,几代人枉抛心力,结果得到了什么?是无尽的仇恨和轮回。《进击的巨人》有一个细节,就是哪怕最伟大最冷酷的人,在战争中临死一刹,都会表现出瞬间的恐惧,那是人性最直观的反映,只有一个发自内心反战的创作者,才会去书写这样真实的细节。

三季下来,《进击的巨人》严格遵循了一个心灵主线,那就是一个少年的心灵成长史。曾经热血沸腾,自认为天选之子,对世界的看法简单而黑白分明。中途意识到世界的残酷、自我的悖论,原来自己没有那么重要,世界也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甚至,拯救深渊的幻想,变成正视自我的深渊。是该望而却步,还是直面那残酷的人间?而艾伦乃至利威尔的选择,无不重复着罗曼·罗兰对英雄主义的判断。他们会成为怎样的人、做出怎样的选择,成为了故事的真正悬念。这时候我们不再把它当作科幻看待,《进击的巨人》成为了彻彻底底的现实主义,让我们在他们的身上看见自己。这个故事让人感慨的并不只是谎言和现实的混淆,也不是个人面对高墙的巨大绝望,而是看似对立的两派人都在为了自以为的“正义”奋战,都选择了自以为对的献身方式,却走到了今时今日的残酷局面——你死我活,血流成河,明明彼此没什么不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