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寒假,我开始了人生中第一份实习。那时候《中国奇谭》刚播到第四集还是第三集,人人都在喊国漫崛起。那时候我对动画天花板的理解,还停留在宫崎骏和今 敏。

《小妖怪的夏天》刷新了我对国漫的认知。我连看了三遍,又拉着室友看了一遍,从此把它封为我心目中的国漫天花板:要美学有美学,要叙事有叙事,要热点有热点,要态度有态度,春秋笔法精妙得老道,真是全国独一份的职场讽刺小品。当时我心想:这样的佳作十年之后都不会过时,应当把它载入中国动画史,绝对能副“经典”之名。

两年半之后,室友跟我说,小妖怪的夏天出电影版了。虽然刷到不少“不如短片”的评价,但短片可是我心目中的天花板啊,我寻思就算真的差,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吧。

但结果我很失望。更准确地说,是很生气,但又无可奈何。

在很大意义上,《浪浪山小妖怪》其实并不比短片差。

电影版一改短片小而美的策略,雄心勃勃地展开了大叙事。短片所聚焦的社畜生活,其实在电影开头很快就结束了。打工人人穷志不短,翻身做了创业家,整部电影讲的是底层人的创业故事,而不是打工故事。小妖怪被赋予了选择权和能动性,不再只是为了呈现打工人卑微现状而存在的工具性角色,不再只是剥削压榨的被动承受者,而是有着反抗意识和行动力的主体。

这种对角色的赋权,打开了更广阔的讨论空间和批判余地。小猪妖和他的团队,也成为被审视和批判的潜在对象。

自我意识的第一步,是剥削的内化,是从被领导PUA到自我PUA。猪鬃毛擦锅的桥段,短片中是熊角头拿着小猪妖去擦,而电影版改成了小猪妖自己用自己擦。前者的讽刺固然辛辣,后者却更让人辛酸。职场已经从逼迫打工人加班进化到了让打工人自愿加班,看似是矛盾变小了,实则是隐形压力变大了。

主体意识的第二步,是剥削的外化,从自我PUA到PUA别人。小猪妖和青蛙找公鸡画像的时候,他俩成了“事儿多甲方”,就凭一袋米,硬是逼着公鸡熬夜爆肝了十几张稿。这种当甲方的天赋显然是受到熊教头的耳濡目染,以前当乙方的时候怎么受气,现在就怎么折磨自己的乙方。后来小猪妖带团队,简直活脱脱一个创业小老板的形象,很擅长动员他人实现自己的实现理想,不仅会画大饼,还会恩威并施,硬生生把一个社恐洗脑洗出了中二病,把一个话痨掰成了哑巴。

而第三步,是为了理想走上“不择手段”的道路。所谓“不择手段”,就算只在乎结果正义。程序正义是什么东西?不存在的。如果严格从程序正义角度来看,小妖们的创业计划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既不合法也不道德。不管他们的性质是公司、公益还是NGO,做盗版都是不对的。顶着别人的名号去做事,吃老百姓的斋饭,提供除妖服务后收取物质报酬,往重了判这属于“假冒注册商标罪”,往轻了判也是商标违法行为,最最少也构成民事欺诈。这是法律层面。道德层面,盗版行为也说不过去,即便他们的服务做得比正版还好,即便他们对正版并不构成威胁,但您都出来创业了,不能好好经营自己的品牌吗,不靠盗版就不能起家了吗?

可悲的是,如果非要回答这个问题,答案或许是,还真不能。草民异想天开的创业思路,绝大多数是注定折戟沉沙的:不做盗版就真的活不下去。小妖们之所以能走那么远,能接到村民的委托,能受到妖怪的逢迎,确实完全是凭借唐僧和孙悟空的响亮名号。这固然是芸芸大众有眼无珠,但利用众生的无知来为自己脸上贴金,也是不道德的。但如果拘泥于这种“道德小节”,就很难成功。这就引出了一个更宏观的批判:为什么程序正义的创业之路如此艰难?因为整个创业市场的秩序根本是混乱的。

“不择手段”的另一层面,并非主观意愿,而是能力有限所致。四小妖完美诠释了什么是中国的草根文化,那就是没文化。选画像的时候选了个最丑的就不说了,毕竟审美各异,也可以说他们的品味是过于前卫了。但他们假冒取经人,连经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太草台班子了。而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努力,是因为缺乏意识,甚至根本不知道取经人应该懂经书,这就非常令人堪忧。而每次遇到穿帮危机,他们就用最土的土方去补救,为了圆一个谎而编造另一个更离谱的谎言,并且张嘴就来,脸不变色心不跳,全无愧意。而这也并不是因为他们故意使坏,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撒谎和胡编乱造是很糟糕的行为,是小人才仰仗的技俩。当然,他们本来就是小人,所以更无可厚非。当然,还可以再退一步说这是为了喜剧效果。那么应该说这种喜剧效果本身就也很没文化。中国传统文化那么丰富,除了草根和小人,也有精英和君子。为什么不能取点精华,非要去取糟粕呢?当然并不是说草根文化就没有精华,关键是草根里那些民众智慧的精华也没取到,取的尽是市井里的泥淖。

“不择手段”的第三个层面,是只要符合人类和神仙的立场就行。妖怪配有话语权吗?不配的。人妖对立(阶层对立),在电影理并没有展开讨论。但当四小妖和鼠妖打得你死活我的时候,难道不应该问一句:本来同是妖,相煎何太急?可以说,小妖们在社会认可和自我价值实现的诱惑下,已经被人类和神仙的社会规范完全规训了,为了攀爬道德的高峰,想都不想就弄死了自己的同类。这实在很没有“人性”的。为了人与神的意志,妖怪之间刀剑相向,两败俱伤,这种滑稽悲剧,在小雷音寺达到了高峰。全片最后的BOSS大决战,竟然是一个假冒取经团和一个假冒佛祖之间的对决,闹了半天,两边都是假的。两边明明是同得不能再同的同道中人,黄眉童子想成为佛祖而无条件听命于佛祖,小妖想成为人而无条件听命于人与神的道德,一个是权力结构中的棋子,一个是意识形态下的尘埃。然而,在那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权力机器的操纵下,双方又一次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这就来到了全片的核心价值输出的自相矛盾,一种和《哪吒》一模一样的自相矛盾。电影告诉我们:我们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们”是什么?是小妖怪。“想做的事”是什么?是正义的事,符合道德的事。“正义”和“道德”又是什么?是人与神的认知与行为规范。

到了后期,小妖们追求的,已经不再是吃唐僧肉(物质利益)、册封成佛(名分与权力),而是“取经”这件事本身,也就是道德本身。“取经人”是一种被认可和尊重的社会身份,类似于警察、医生、教师、国家公务员中的要职。在草民单纯的认知中,警察就应该伸张正义,医生就应该救死扶伤,教师就应该诲人不倦,公务员就应该身先士卒、鞠躬尽瘁,这些人天生就应该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这些身份与道德就应该是绑定的。小妖们的追求,从物质欲望上升到身份跃迁、社会认可,再上升到纯粹抽象的精神道德。他们以前没得选,现在想做个好人:首先做个人,自我阉割掉“妖性”;然后做好人,为民(人类)除害(妖怪);最后做圣人,牺牲掉长生不老的初心,牺牲掉多少年的修行,来守住道德底线。

小妖想做的事,若只是顺从于人与神的道德规训,不曾怀疑、不曾试图寻找第二种理论和实践的可能性,这能算哪门子自我意志?

退一步说,就算坚守道德底线就等于他们拥有一定程度的意志,这种意志也并非源自自我,而是外部意志的内化。小猪妖以前是北漂,青蛙以前是打工人,黄鼠狼以前是个体户,猩猩以前是无业宅男,创业以后,尽管成了合伙人,有了尊严和自主权,但心态上依旧是打工人,本质上依旧自我剥削,只不过不是为了编制和职称,而是为了一种并非由自己选择的道德。

更何况,这种道德,神仙自己根本都没有完全遵守。佛祖并不急着惩罚在人间作妖的黄眉童子,而是让他戴罪立功。一切恶的力量也要为己所用。

以上这些对小创业团队内部权力关系的体察,对中国创业市场大环境的刻画,对草根贱民的认知与行为模式的精确捕捉,以及对“人类”不可撼动的权力与意识形态体系的隐晦表达,可谓是细致而精妙的。如果把这些作为批判的对象,那电影版的批判力度,绝对是比短片强不止一个量级。

可惜的是,我觉得以上这些,很多都是我一厢情愿解读出来的。於水老师也许有反讽的心,但根本没表现出任何批判的意思。毕竟,电影反手就把四小妖捧上了英雄的神坛,用他们的热血燃起了“自由意志”的火,用他们的呐喊编成了“我命由我”的赞歌。

本来应当是被讽刺被批判的部分,反被当成了正能量来赞扬。本来应当被辩证看待的小妖,摇身变成了可歌可泣的正面英雄。这是这部电影意识形态割裂感的来源,也是我认为它很糟糕的核心原因。

看到电影结尾的时候,我甚至很恶毒地想,这片子简直非蠢即坏:如果它这么做是无意的,那么它实在很蠢;如果是有意的,那就是想让看电影的草根屁民们继续接受道德规训,继续相信“世界在我脚下命运在我手中”的美梦,盼着他们和这些小妖一样开开心心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被打回原型,还心满意足毫无怨言,这样就能和谐社会了。这就很坏。

可是转念一想,如果不这么燃一下,遮掩一下反讽的苗头,这片子还能播么。于是又很无奈了。

所以於水老师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呢?

我又很体谅地想,能做出《小妖怪的夏天》的人绝对不是吃素的,《浪浪山小妖怪》如此拧巴,一定是有苦衷的,不是受到了掣肘,就是被迫向某种力量妥协了。

为了验证这一点,我把於水老师十年前的作品《否否正能量》和《禽兽超人》找来看了,然后发现一切似乎都很好理解了。

浪浪山短片和电影有一些突出的特征:上美的中国传统动画风格,精辟的社会现象捕捉与批判,周氏喜剧桥段的高频率复用。在於水老师的早期作品中,中国风不怎么有,而社会讽刺和喜剧恶搞已经是炉火纯青了。否否和禽兽超人完全是小猪妖的原型:社会底层普通人,力量薄弱,但一身正气,坚决不向腐坏的社会现状妥协。禽兽超人系列都是单元剧,像是那种小短漫,讽刺力爆表,但确实没什么艺术性可言,也非常形式化,每集的叙事模板是固定的:对于某种社会乱象,否否最开始扮演着温顺的良民,不管镇长、恶霸、奸商、骗子,让他做什么,他都照做,直到做无可做,忍无可忍,然后爆发超能力(或变身禽兽超人),对“坏人”进行报复性惩罚,而这些惩罚通常伴随着18禁内容的暗示。批判之尖锐,尺度之狂野,精神状态之癫狂,实在是遥遥领先。所以说,於水老师本来就是草根文化的集大成者,深谙底层的种种“不择手段”与恶俗,只是禽兽超人系列将恶俗推向极端,变成无厘头和恶趣味,从而显现出一种自觉,反而让人觉得可爱。在《浪浪山小妖怪》里,这些元素落入写实的情景,就是真的恶俗了。

更本质的区别在于,所有这些短片的批判都是消极的、惩罚性的,并没有建设性;而电影长片在试图建构一种积极正向的东西。问题是,这种建构实在太过烂俗。在已经足够深刻的批判讽刺之后,任何不加升华的生硬建构,都是虚伪的。在让人看到这社会的残酷真相之后,任何试图重新催眠观众的把戏,都是非蠢即坏的。

但就像我说的,不这么建构,大概可能确实播不了。平台越大,禽兽超人越得削弱自己的攻击性,小猪妖也越得收敛自己的反抗精神内核。离开了相对包容的互联网,於水老师也不能再继续做超人。

最后叠个甲。我给这部电影打低分,并不意味着我觉得它烂。我只是不能容忍它意识形态上左右逢源试图蒙混过观的态度。对此我是深感惋惜的,毕竟我真的很喜欢於水老师此前所有的作品,《小妖怪的夏天》依旧是我目前心目中的国漫天花板。现在,我甚至更加敬佩和感激于於水老师的坚持,只有老师还在用这么犀利的目光在观察这个社会的症候,用这么直白的寓言讲给大家听。

於水老师可能已经回不去浪浪山了。但我仍然期待老师能再一次变身禽兽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