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作家。他穿得随便。长得普通。他有点穷。租住在楼顶上的一间小屋(倒是比地下室强点,光线好)。东亚文学圈不景气。他空怀理想。不是未发表的稿子在编辑手里积压,就是发表的稿子的稿费,编辑还要再拖一拖。说公司有公司的发稿费时间规定,无法提前预支。作为奔向中年的人,同学聚会没有喊他。他偶然得知,奔过去。他还是很看重。以为在相熟相知的面孔前推杯换盏,可以一浇胸中块垒。但气氛对他并不友好。面容姣好的女同学甚至没记对他的名字。他强行叙说友谊,结果把气氛闹得有点僵。随后把无名怒火,发在一名不小心把菜打翻在他身上的女服务员身上。他要她道歉。她态度却相当傲慢。这让他心中的挫败感加剧,冲突升级。这对他没什么好处。吃亏的是他。最后在老同学和饭店人员面前,他像条斗败的疯狗,难堪地离开。他站在书店里,看着安静美好的女读者正从书架中抽出他的书,翻阅着。他站在一旁,期待着发生点什么。女读者放回书后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既不认识他是谁也对他毫无兴趣地转身离开。但作为一个有点才华的男人,他也不是毫无女人缘。他甚至交往着不只一个女人。年轻的迷妹真心爱着他,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言笑魇魇,提供他欲望的满足,两年了,但他嫌对方幼稚,对这份情感不上心。他更钟情年长一些的情人,虽是位已婚妇女,但高贵气质和成熟风韵令他着迷,对方内心细小波动,牵动他的神经,而想到她回到家中还要与自己丈夫同床共枕,干同样的事,他内心就抓狂。这就是一个东亚作家,有些卑微的人生。天空总是阴霾的。街道上无序,喧嚣,没有半丝美好。他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然寄放他的灵魂。

她已婚多年,对丈夫失去爱意。与作家的偷欢中她总是那个为钟点房慷慨付费的人。令人烦恼的是,这份欢愉必须躲在暗处,碰到个熟人,比如作家的老同学,会激起她的不安,她会回避。作家打个岔与熟人聊天有点久了,她也不敢上前催问,只好懊恼地独自离去。作家的小心眼会激起她内心痛苦。比如明明她与丈夫不再同床,作家却还要充满醋意地想象她与他床上酣战的情形。这令她很生气。但作家抱住她一哄,她气又消了。她享受作家有情调的性爱方式,会把她的脚趾,含进嘴里,这简直销魂。她丈夫就没这个情调,他是个工作狂,还是个洁癖患者,所有行为都会被变态的洁净要求过滤一遍,从而意趣全无。她爱作家,但也拿不准是否要豁出去。为此她内心充满纠结。

他是个好男人。一个拼命的职员。西装革履包裹着他追求上进的灵魂。这世界处处是恶心的人,肮脏的景象。坐个长途车都能遇到有人呕吐,搞得他中途去卫生间清洗替换弄脏的鞋袜。弄好后车开走了,而车站管理人员对他没好声气,不愿承认是他们的责任。他事事不顺,去异地拜访客户,对方老板总也没见上,不是忙得没空见他,就是把约好的时间又爽掉了。临时抽空去看个住在郊区的老同学,去的时候对方倒是殷勤,开车来接他,玩了一阵后,对方说没空送他返回,得他自己搭车回市区。他一离开后,老同学夫妻就急忙上床投入一场疯狂性爱,原来要忙的是这点事。受挫的白天过去后,在昏暗的小旅馆里,他叫了位应召女郎。他想要对妻子忠贞,但实在熬不过寂寞,还是把贞洁献出了。而后发现套子破了。这令他恐慌。出差返回后立马去了一家隐蔽在街巷深处的诊所,检查是否染了性病。对这样一位勤勉又谨慎的男人来说,这世界似乎并不公道,他总是活在战战兢兢当中。他时常给老婆打电话。电话那头老婆的语气不冷不热。他甚至怀疑老婆有外遇。

她迷恋长她好多岁的作家男友的才华,阅读他的手稿,为他的才华感到欣喜和自豪。她爱他,珍惜这样一份缘分。这缘分对她似乎是一种高攀。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美,尽管周围人爱这么说。甚至一位男同事为了她还跟人打架,被拘留五天。但她对他毫不心动。她只喜欢自己的作家男友,有才华的男人。她是在一家私人影院当售票员。工作无聊而清闲,收入不高,平时她接点小活儿赚零用钱。电话叫醒服务。她有好听的嗓音。她想给男友买双好一点的鞋子,并为他过个生日。为此她寻找报纸上更多的打工机会,想兼职赚点钱。一个给卡通游戏录音的公司对她的试录感到满意,一下子给她一大笔报酬。这让她有钱买看了好久的鞋子。但随后再次上班,发现老板要她对着卡通色情片录制高潮叫床的声音,并嫌她没投入感情。这份工作没法再做了。而电影院的老板因为她工作期间外出对她表示不满。喜欢她的男同事替她打掩护。还跟踪她。抓住一切机会对她表达他心中的狂热爱恋。她都不正眼一瞧。但她突然受到了沉重打击。在她拎着鞋子和生日蛋糕去男友小屋的时候,男友迟迟不开门,开了门后,对她态度冷淡,她怀疑屋中有其他女人。果然有个女人迅速走出门来并消失在夜空中。男人竟然扔下她追那个女人去了。她非常受伤,把蛋糕留在屋内,拎着鞋子离开。在楼下她碰到那男人了,对他发出激烈控诉,她都愿意为他献出一生了,他怎么能这么对她?但那个被她看作男友的人,反过来嘲笑她幼稚。在小街道上,甚至动手打了她两耳光。她被扇倒在地终于体会什么叫晴天霹雳。那男人离开了。她这才起身。男同事就在附近,尾随着她。似乎只是想关心她,但她觉得他只是看到她出丑。她对他怒吼,毫不掩饰对他的厌烦。但他非常有耐心。突然她对他有一点动心了。尽管只是一霎那。作为对负心汉的报复,她决定这个夜晚要躺在别的男人的身下。

他爱她。他眼里只有她。她是美丽的天使。有她,他的渺小的生命才有了光。他对别的女人没有正眼一瞧的兴趣。他眼里,只看得见她。虽然她根本不正眼瞧他,他也止不住对她的狂热。他时时在意她,跟踪她的行踪。如果必要,他愿为她死。他希望终有一天她能明白这世界上只有他是真的爱她的。那个花心的中年作家对她并不是真心的,但她沉浸在爱情的幻梦里,迟迟不愿醒来。他不愿意轻易放弃她。他希望等到她醒来的那一天。那一天似乎就这么突然来到了。在她想为作家过生日而他当街骂她还甩了她两耳光之后。那个男人跟他擦肩而过之际,他恨不得宰了他,但此刻他更在意沉浸在痛苦打击中的她。他放过了他。他拎着被她失神落在小吃店里的礼物鞋子,追她。没想到转机就这么突然到来。被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后,她眼光突然,柔和了下来。那个晚上他成了帝王。他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在她身上疯狂驰骋。只是有点怪的是,她一时表现得沉迷,一时又冷静下来问他,你现在高兴吗,终于得到你想得到的了。这是一道阴影。一团乌云。掩盖了太阳。后来很快,这团乌云得到了验证。她,并没有真的爱上他。她还在爱那个臭男人。又跑回去跟他搅在一起。他决定不再忍让了。一个执迷不悟,一个下流无耻。只有一场杀戮,才能解我胸中之气,并维持着公平正义。

她终于决定离开丈夫,她确认了自己心意,爱的是自己的作家男友。她拉着箱子,离开了家。此时丈夫还出差未归。她来到了男友的楼顶小屋,可敲门久久不开。她钱包还被人偷了,搞得很困窘,跟楼顶上的一位女邻居借了点钱,把出租车钱交了。天黑了,她拎着箱子去附近转转,却偶然间发现丈夫在街上溜达的身影,有点鬼鬼祟祟的。她把箱子寄存在一个店内,悄悄跟踪自己丈夫。他拐进了巷子里的一家小诊所。待他离开后,她冲进去问诊所的工作人员,她丈夫查的是什么病。诊所人员半天不说,她就一再告诉对方,她是他妻子……昏天黑地地走出诊所,她六神无了主。想起了自己一位闺蜜。拎着箱子坐上公交汽车。她去了闺蜜的店里,休息一会,整顿自己突遭打击的心灵。闺蜜在上班状态,比较忙,还要照顾几岁的孩子在店里做作业,几乎顾不上她,她在店后面的卧室里躺下休息一会。还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死了,丈夫在灵堂里迎接前来吊唁的宾客。他也来了。还带着自己的年轻女友。竟然毫不害臊地走进了灵堂。丈夫招待他的小女友吃饭,他则趁此机会悄悄溜入后头房间。她躺在地上。他俯下身子,躺到她身旁,手伸进被子里,摸她私处。而她,活了过来,享受这片刻的温存……梦醒了,她离开闺蜜的店,回到他的楼顶小屋,已是夜晚了,门还是没开。她隔着窗户往里看。看不到什么。她觉得自己可能搞错了。也许真相是他在躲避她。并不想跟她真正生活在一起。我不会责怪你的,我理解你。她心里这么想着,像个乖女孩。她拎着箱子坐上了回家的汽车。

在她看不到的窗户的里面,坐着一个男人。身上血淋淋的。身边躺着两具尸体。那对狗男女。男人复仇后,迷茫地坐在地上。窗外有动静时,他拿起一只鞋子,准备扔过去。但窗外的女人这时离去了……

女人回到自己家中。躺到床上。丈夫也回家了,来到卧室,脱光自己,钻到被子里,压到她身上。她反抗。但丈夫说,是我错怪你了,你是纯洁的……她停止了反抗。但性爱依然是无趣的,且短促。丈夫从她身上爬起来后,清洁自己,穿衣,走出房间,大门关上之前说,你关好门,我去买包烟……他从小店出来,坐进自己汽车,剥开刚买的一根雪糕,认真地吃着。

女人第二天白天一个人起床,给作家男友电话留了条言,说想他。她来到客厅,打开一叠新投递到家门口的报纸。她坐在沙发上浏览了一会。然后将报纸一张张摊开在地上,架起一坐桥,通向阳台。她走到阳台上,看着外面……

这是洪常秀的电影首作。发布于1996年。一鸣惊人处女作。黯淡的生活图景,巧妙的电影结构,欲望与理想的无所适从。全程抑郁,窒息。最终,几个电影中塑造的角色,要么走向毁灭,要么走向虚无。并不能很确切地知道,他为何要将电影起名为《猪堕井的那天》。电影中未出现猪的意象,对白里也没出现过一个猪字。也许答案只能从约翰·契弗的小说中去寻找。因为这个电影偷了他的一篇小说的名字。小说我已翻开在手头,还没开始看。约翰·契弗是美国著名短篇小说家。而洪常秀在回到韩国开始他的电影拍摄生涯之前,在美国留学了三年,学习电影拍摄。他学了一些先锋的电影理念。回到韩国后,决定要施展他满身的才华,对电影与对社会对人性的奇思妙想。细细描绘他源自东亚的抑郁气质,虚无主义。这一年,他3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