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不“理解”一部電影(或自以為理解實際上是誤解創作者的真實意圖),但你不能不“感受”一部電影。事實上,藝術電影的作者,往往要打破的就是通常意義上對電影的“理解”——那樣會制造刻闆印象,使電影的真正意義喪失。電影這種媒介,它的優點在于能夠提供對當下情境的強“感受”性,為此,電影作者不惜割裂“線性邏輯”,剔除“故事”,讓段落、畫面的意義更多在它自身,而不在于它是通往某種宏大構想或意圖的橋梁。或構築刻闆印象的基石。正是從此意義上,洪常秀的許多影片閃光。

(二)但看電影的人是一個經驗的人。一部電影,為什麼電影作者要在一個半小時或兩個小時内,組織起這樣一些人物、情節、畫面?再不希望制造刻闆印象的人,當他構建一個作品的時候,也必然是有觸動他内心的點,形成一種表達的願望,并最終完成他的表達意圖,而觀衆的目的,就是在欣賞過程中,憑借自身經驗去理解這種意圖,哪怕這種意圖是希望你去除刻闆“理解”,增強“感受”。洪常秀在《在溪邊》(2024年他的第二作、他制片生涯第32部長片)洛迦諾映後有一場訪談,有一段表述是這樣的:我在電影中放入的細節是我被賜予的,你可以從中提取一些點來理解它們,如果你感受不到就不必理解。某種程度上說,你怎麼想,你就是什麼樣的人。而《在溪邊》對我來說,是洪常秀作品中我最無法領會他創作意圖的兩部電影之一,另一部如前所述,是《引見》。即便是《逃走的女人》《我們的一天》這樣非常反傳統的影片,全程都在波瀾不驚地描述着一些瑣事,但最終,你似乎還是有信心認為你理解作者想表達什麼。《逃走的女人》解謎的鑰匙在最後十幾分鐘戲内,盡管那也是戲劇含量極稀薄的一段戲,但看完它再返觀前面,你似乎明白了什麼,并有所感慨。而《我們的一天》不是這種“謎底藏在最後”的類型,你也是一邊看着,一邊在想,作者想表達什麼呢,并期待着最後會有“驚人一躍”,創造出整個電影的可解釋性,并感受到這部電影獨特的魅力。但《我們的一天》你看着看着,在快要結束的時候,你感覺到,不需要“驚人一躍”了,電影的意義就在這些平淡的日常聊天裡。對這一天的展示本身就是意義。而它,确實會帶給人幾許況味。就像你去見了幾個多年不見的朋友,回來後有所感慨一樣。它并不創造某種明确的宏大意義。它的意義是“微小”的。但反而更鮮活。而《在溪邊》,也是普通尋常的幾段生活畫面,但我始終領會不了作者的意圖是什麼。

(三)這個片子我看了三遍。第一遍是剛剛有了播放資源的時候,兩個月前。與決心一起和我在電影方面玩點什麼的思林一起坐在一樓投影廳,看完一遍。他的感慨比我多。我最大的感慨是這部片拍攝的簡陋,不講究。确實,在拓寬“什麼是一部電影”的邊界方面,洪常秀以他老師傅的江湖地位,又在以身試“法”了。這部電影是用小型DV拍的,甚至不打光,戶外夜景戲畫面大片的漆黑,弱光下的噪點,看不清面孔的人臉,甚至運鏡充滿了“新手”的業餘感,猶豫,不平滑,是親自掌機的洪常秀年紀大了身體弱了玩不好攝影機了嗎(不排除這種可能,他前面幾部的運鏡要好得多),我還發現在(至少一處)畫面上,人臉上的焦點突然虛了一下,這是典型的自動對焦會出現的“症狀”,每一個懂點電影拍攝的人都會告訴你,不要用自動對焦,要手動調焦。老洪連這個底線都打破了嗎?老洪的狡猾之處在于,他知道,無論他玩得多麼“業餘”,多麼LOW,評論界都會思考,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如果是一個電影新人這麼做,毫無疑問會得到這樣的印象:這種連最基本的東西都沒搞清楚的人就來拍電影?我對于一位電影宗師式的人物越來越讓自己的影像風格走向“業餘化”,當然是感到意外和驚喜。但對于《在溪邊》本身在表達什麼,我似乎不太能領會。昨天我看第二遍時,思林又跑到電腦前跟我一起觀看。我看完又發現自己并沒得到太多感受。我想,也許是有人在旁确實會影響自己的觀看體驗。晚上躺在床上,打開床尾投影儀,再來一遍。這一遍,仔細感受了一下所有台詞和畫面。與《引見》有所不同的是,《在溪邊》沒有夢境編織,沒有任何離奇之處,都是普普通通的叙事,甚至是線性叙事。但第三遍我依然沒覺得我受到什麼強烈沖擊。我隻感受到對金敏喜,我有某種程度的厭煩。看到網上評論仍一邊倒地誇她漂亮,有她影片就閃光,我是不太能理解的。甚至有人依然将此片定義為洪常秀的情書,我更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此片中,金敏喜是幾段叙事裡的局外人,是見證者,不是主角。但她看起來依然是影片的核心。有人為此驚歎。某種意義上,這部片也許确實就是一部關于局外人的影片。但金敏喜沒有打動我。首先,她在本片中的着裝不好看,穿着肥大的粉色套裝(本片中,她是藝術院校的講師),其次,在某一場戲中,攝影機對着她的側臉,我看到她那有點像是腫起來的嘴唇,很突出,減損了她的美感,總之,在這部影片中,我始終沒看到金敏喜有什麼令我驚喜的時刻(在此前影片中,多多少少會有這種時刻)。最後,關鍵是,正如我女朋友告訴我的,金敏喜看起來是一位道德主義者,對身邊人充滿了道德評判,對排戲的學生導演因與三個女學生約會而覺得他人品有問題,中止合作,邀請來舅舅替代他,而後因懷疑舅舅與自己的女同事(也是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搞婚外情,對舅舅生起惡感來。直到意外地聽舅舅說,自己離婚已一年多了,這才突然釋放掉壓抑心情,臉上有了輕松和愉快,影片在金敏喜的一個表情愉快的定格畫面中結束。許多人将這稱作是本片的巨大驚喜畫面。我卻不明白,這是強烈的粉絲心理,還是說,真解讀出了本片意義所指?在我眼裡,金敏喜所扮演的角色也失去了光輝,也許,這才是本片意義。洪常秀不會一味用電影捧擡自己的愛人。電影是終極的。電影要向時間有所交待。不是個人秀恩愛的工具。藝術家要向電影獻祭自己。而不是把電影作為玩具,不斷融入自己的小心思。當然,自己的恩愛,戀情及相關感受,可以作為材料被用于電影中,這沒什麼問題。我一直覺得,老洪在前幾部電影中有強烈自戀色彩或秀恩愛之舉的片段,都不是私心膨脹到蓋過藝術目的。而是他覺得,這些,仍然屬于電影。我因感受不強烈而反複重看《在溪邊》,并不是出于強迫症,而是因為洪常秀是我選中的人,我要精讀他的每一部作品,我要從中揣摩些什麼,增強或拓寬我對電影的理解。在關于什麼是電影方面,洪給我的啟示真是太多太多。

(四)在我眼裡,《在溪邊》記叙了一幫人的郁悶。至于這是不是洪的表達目标,我不得而知。反正他也不會解釋(雖然他在洛迦諾映後有一場答觀衆提問,富有哲思的金句頻閃,但他依然沒有解釋這部電影的“意義”及他想表達什麼)。《在溪邊》也可改個更通俗的名稱叫“舅舅來訪的幾天”。因為學生導演出了問題,作為講師的金敏喜把從外面請來的學生導演開掉了,請許多年未見面的舅舅來替換執導一部舞台短劇,以完成學校彙演。舅舅曾是知名演員和導演,後來落魄退出圈子,開了一家書店。她找舅舅來救火因為舅舅有這個資曆,但他們之間長期生疏。舅舅在不到十天的時間裡算是完成了任務。但并不是帶來欣喜,反而讓她和她欣賞的同事一起陷入麻煩,因為舅舅執導的短劇被校方領導懷疑有問題(政治問題或與性别議題相關的問題),而她又懷疑,舅舅和自己的同事好上了,搞婚外情。随着誤會冰釋,影片走出壓抑氛圍,迎來歡快的結尾。叙事一如既往地簡單,過程裡所展示的才是洪表達的重點。但洪在此片中拒絕完整給出可供解讀的信息。這是他這部電影的突出特點。我們知道每個人都有破碎的過去,但并不了解全貌。舅舅事業紅火時因得罪了人而被打壓,喪失了美好前程,導緻碌碌無為的後半生,打壓的原因似乎指向了政治,影片卻拒絕交待具體的,隻借欣賞他的女教授之口,替他喊冤鳴屈。舅舅來這個學校幫忙執導短劇是因為他在學生時代(40年前)幹過同樣的事,當時也是替一位朋友來執導短劇,并在學校偶遇了他的初戀,但那份戀情沒有結果,他傷害了她,留下遺憾的記憶。舅舅與自己的妹妹不和,長期不聯系(也導緻他與金敏喜失去聯系),因為妹妹當年惡毒地罵他是個“赤佬”,至于為何這樣罵,電影不交代,電影隻表明舅舅受到的傷害,家庭内部發生的破裂。女教授曾是舅舅的粉絲,在這部電影的最後,他們走在了一起,舅舅因遇到一位相處和諧的女人而感到高興,似乎人生迎來新的光亮,但電影結尾處,對金敏喜有知遇之恩的女教授,卻因金敏喜喝了一杯啤酒,背着她時對她舅舅責怪她喝酒(因為她還要開車送舅舅回家)。女教授說自己攢了許多錢,花也花不完,但沒有人跟她分享快樂,連旅遊都是孤獨的,所以連旅遊也取消了。你能感受到一個離婚後落寞、活得枯燥的中年女人(直到遇到舅舅,看起來有改觀)。金敏喜本人則已活成了一個植物一般的人,不再相信愛情,認為事業才是自己生命的寄托。但你也看不到她在事業上有多大的根基。她不久前才來到這個藝術院校當講師,此前,她在一個工程學校,從事着與目前的藝術工作毫不相關的工作。直到有一天,她眼睛不明原因地流血。在治療期間,包着紗布時,她突然感覺到自己看到清晰的藍天。她把紗布拆下來,眼睛不再流血了。這神奇的體驗,讓她突然決定從學校辭職,後在女教授的幫助下,進入藝術院校當老師,她搞着在布上織圖案的小衆藝術創作。這似乎讓她内心甯靜。她努力保護自己的女學生,像驅趕餓狼一樣把同時約會三個女生的男學生導演趕走。舅舅的幫忙是否讓她的事業陷入某種麻煩電影也沒有講述,但舅舅的到來顯然沒創造欣喜。從斷續的,碎片式的信息裡,能拼湊出一個活得不幸福的金敏喜,在努力尋求自洽。她曾以為自己瘋了,考慮過要出家。如今每天去溪邊畫點速寫,把寫生的圖案織進布匹。舅舅指責她媽媽是個自戀的人令她憤怒。但她仍保持着禮貌和克制,隻是警告舅舅,自己内心有很多可怕的想法,正因此,她不想講别人的壞話。要說影片的關鍵,我覺得這是一處關鍵信息。你能感覺到金敏喜扮演的這個角色活得很撕扯,她内心似乎有一個理想國,有完美的道德圖景,但在現實中無處安放,這導緻了她的精神問題,也讓她在目前這樣一個工作崗位上,勉強獲得自洽。電影中原本參演短劇的七名女學生(這是一個女校)有三名因受約會事件影響失去了繼續參演的心情,剩下的四名學生原本也喪失了參演的信心,但在舅舅的努力下,終于完成了演出。演出獲得差評,但這種參與完成一個事情的經曆讓她們都感到有收獲,她們對舅舅充滿感激。在演出後的小慶賀酒局上,當舅舅問她們未來理想中的人生是怎樣的,她們一個一個地回答這個問題時,情緒都異常激動,一個個熱淚盈眶,甚至哭出了聲。但她們說出的話卻普通得要命。“希望遇到真愛,哪怕隻有一天,也覺得值得”“我願意犧牲自己來幫助他人”“我在父母眼裡是一個怪人,我不想怪罪他們,我希望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很佩服這些年輕的女演員們,何以能在這麼普通的話語裡調動那麼強烈的情緒。我更佩服洪常秀,怎麼成功調教這些年輕人的表演狀态?但這些從情感上難以讓我共鳴的話語、抽象的心願描述,以及她們展示出的強烈情緒,如果說讓我感受到什麼,那就是感受到她們的壓抑。整部片子傳遞出的是在看似平靜的生活裡,大家都活得痛苦、壓抑、沉悶。這是否就是洪常秀想在本片中展示出的東西呢,我并不清楚。

(五)洪常秀的電影充滿了結構上的巧思,對重複、偶然性元素的展示,還有回環結構,尤其他後期的電影,更是在回環結構裡創造出一種“返回”效果,也就是說,人物回到當初情境,但人已經發生了改變。我與洪常秀電影的結緣也富于這些元素。四年前我決定通覽一位作品頗多且稱得上是作家型導演的電影導演的全部作品,選擇了洪常秀。為何選擇的是他而不是伍迪·艾倫或别的藝術片導演呢,這是一種偶然性。偶然性裡的必然是我發現自己在一些關鍵議題與觀點上與他有一緻性,另外他低成本快速拍片方式是令我驚歎的,想要琢磨、學習一下。如今也是在看到他的新片《在溪邊》後驚歎他電影在技術上的“不講究”,達到比我印象中更甚的地步。這激起我想要将他此前作品重看一遍的願望。因為四年過去了。這四年是我集中大量浏覽藝術電影的四年。我想我現在看藝術片的眼光和細緻程度和四年前不一樣了。因此有了這次集中重看的經曆。基本上,也是對這位導演的一次重新認識之旅。也許可以說,我現在才真正理解他。四年以來對他的親近感、想象,帶有符号意義。他和金敏喜在我的電腦屏幕上作為牆紙天天存在,更多是一種激勵性因素。而現在,借助《在溪邊》激起的新的詫異,我重複觀看影片,是一種“返回”,我自感,我不再是當初那個我了。

(六)從技術上,洪常秀在不斷“退行”。他的影片即便長期以來是小團隊小成本主義,但大部分時間裡都保持了影像品質的專業性。而近幾年來,尤其從放棄專職攝影師以來,他的影像越來越顯示出“業餘主義”,顯現出對何以為電影的那種傳統标準的蔑視,過曝畫面,用DV拍電影,放棄專業打光,“單兵作戰主義”,各種技術瑕疵,看似不登大雅之堂,他卻毫無顧忌,一部部出籠,投向高端殿堂,頻頻在歐洲三大電影節亮相,拿獎。他像是畢加索的晚期,像兒童塗鴉那樣繪畫。這個時代,有洪常秀這樣的人,真好。有時看他的電影,有拿着部手機在一旁随意記錄生活的即視感。這也是電影?老洪說,這也是電影。當然,你在觀賞過後,震驚過後,内心也歎服地認為:這也是電影!甚至,這是更接近本質的電影。我腦中突然生起一念:會不會不久後老洪就真的開始拿着手機幹電影了呢?說不定,真有此可能。24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