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的石碑旁,有好几种绿树,叶子都不相同。针叶的是松树,阔叶的,也许是茶树,或者樟树,我们狭隘的知识面,并不能确定它们的名字。“都是普通的行道树罢了。”那些懒得辨认的人就这么说。但是,如果你非要问:“再看看,还瞅到了什么吗?”你坚持地问他,他才会回答:“对哦,这棵树颜色深,叶子细细的!那棵颜色浅,叶子嫩嫩的!嗯,它们的层次很明显。”
我见过这样提问的人,她是《旅行者的需求》里的伊莉丝,她教韩国人学法语。伊莉丝的教材是一叠空白小卡片,她会根据学员某刻的想法,在卡片上写一段抒情的法文,让对方念诵。
法国人和韩国人说话,用的是英语,就像此前于佩尔与洪常秀的合作。但是,继《在异国》和《克莱尔的相机》到现在,大家的英语还是很生涩,就像用着一件不趁手的工具,挤出“开心”、“旋律”、“美丽”、“炫耀”、“不满”这些基础词汇,统统都言不及义。伊莉丝的英文也差,但她总是问:“还有什么呢?”所以,她的写作总是失真,她的课程也会雷同。比如一位女生弹了钢琴,另一位叫元珠的女士弹了吉他,当被问及弹奏时的心情,这两个学生的答案一模一样,而伊莉丝写给她们的句子,也完全复制。
我们悲观地认为,伊莉丝也是个骗子,她像作家一样统一发文案,没有真正贴心的对话,英语是人们之间最生硬的地带,又或许,任何形式的沟通,都只是被妥协的中间地。可虽然语言被阻塞,这种无法相融的中间状态,也制造着清新的空气,它让社交失效,让人们的行为变得笨拙。于佩尔一直都是旅行者,是文化上的陌生人,《旅行者的需求》把这种身份变得更加本质:一方面,文化上的隔绝成为了伊莉丝的生计;另一方面,她在用更陌生的方式,与他人建立传统或非传统的关系,她的旅途和来意都是未知的。
同时,那些本土的演员们,她们面对伊莉丝/于佩尔,表现出的不同的紧张感,形成了人物之间的差异。尽管伊莉丝给了她们同样的礼物,但对方各有各的局促,比如那个弹钢琴的女孩,她总是用笑声来掩饰表述的困难,还在刻有父亲名字的石碑前哭起来,于是伊莉莎拍了拍她,然后举起卡片,以诗人的姿态给她写下一段话。
元珠是这个女孩的阿姨,当她和伊莉丝对谈时,总是致力于说出标准的词汇。她丈夫更是滑稽,他询问伊莉丝的帽子,耍弄她的圆珠笔,酒过三巡,还抱起吉他,煞有介事地拨起来,弹着哆啦咪发······这是一个介于刻板身份和出格举动之间的人。在散步的时候,他甚至对着石碑上的诗,跪拜了下去。对丈夫的表演,元珠女士也只能看着。这时,伊莉丝轻轻地摆着手走过去,碰了碰石碑,再走到元珠身边问她:“看到他这样拜,你心里怎么想?”元珠背对着镜头,手拿着一条捡来的树枝,说出自己敏锐的心声。于是,伊莉丝为她写了一段独特的文字,一段并非印刻在石头上,而是徘徊在树枝头的文字。
而她写下来的话,总是对实际情况的增强,对方要是“有一点不满”,会被她说成“我对自己很不满”,同时加以延伸。这到底是对真实情绪的揭示,还是基于某个词语的发散,你不得而知。既然选择了一个脱离实际的老师,你也无从去纠正她的手法。结果,这一张张卡片,都成了别致的礼物,是人给未来自己的礼物。
是的,洪常秀已经来到了他最简洁的阶段:如果两件事很相似,那就让它们完全一样,而其中细微的对比,却能成为人物最鲜明的特点。环境也格外简单:一个长焦镜头里的森林和青山,檐角的天空,楼群的平面,某片对焦不清晰的树梢,或者公园里的那些石碑,它们正面和背面都刻了字句,这些画面,像手机相册里简陋的一角,但它们已足够美丽,成为最确切的舞台幕布,而对话的双方,就这么站在它前面,做当下的语法练习。
我们可以把伊莉丝献给仁国的话,送给更多学员们:“拒绝沉迷于记忆的诱惑,回答每一个音符,让它成为独立的存在。”观众确实在抵抗记忆,我们知道,即便两个人说了重复的话,她们的状态也不同,大家都是语言和行为上的初学者。
况且,语言之间并没有高下,如果有人说:英语是更功能性的;法语是更抒情的,也最有表达力;而韩语在伊莉丝眼里,是外国人的窃窃私语。那这只是刻板印象。当伊莉丝把一天赚来的钱都给了仁国,对他说:“一半房租是二十万韩元,总共是五十万韩元,我想和你一起分担这笔钱。”这就是最真诚的表达,对共同生活的成本的计算。只是与此同时,她一定还有别的话,是用英语无法说出来的,甚至用法语也讲不出来,只能转化为笨笨的动作,和你一句我一句的“谢谢”。
另一场算账,发生在仁国与妈妈的餐桌上,伊莉丝与仁国之间有语言的距离,而妈妈与仁国长期不在一起,彼此都不算很熟悉,因此,她那些关于吃住、关于生活、关于伊莉莎到底是谁的追问,都变成了典型而错位的关心,哪怕在最熟悉的韩语中,她也找不到合适的表述。除了这些隔着物质的关心,我们还能说什么来接近对方呢?它们诚然是最重要的,但或许,大家还需要一门陌生的语言,它是感受力的根据,“看着好久不见的儿子,除了给他做一顿饭,我还想说什么?”这便是伊莉丝课程的启发。
有一点很肯定,伊莉丝也是个初学者,她不只在学习英语,还在学习运用自己的肢体,还学习着与一栋房子、一块石头之间的关系。有一次,她见到青草地里的小水潭,就脱了鞋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进去,水流没过了脚踝,她也哼起歌来。一不留神,把鞋子掉了,她赶紧“啊”地捡起,正要去擦鞋擦脚,却还恋恋不舍地又泡了一会儿水。这种行为,像极了一部叫做《chiikawa》的日本动画片,那部了不起的作品,每集一分钟不到,都是些小团子一样的生物,尝试着各种对它们来说很新奇的事情。
无论是《在异国》、《克莱尔的相机》,还是《旅行者的需求》,于佩尔一直在做旁若无人的事,当大家在正常地走楼梯,她却一跳一跳,拍着扶手跑上去,好像一阵微风的化身。当她为了配合仁国躲他的妈妈,跑到一个绿色的天台上,然后走去东张西望,远远地瞧瞧他妈妈走了没有,那时她把高跟鞋防水台踩得嘎吱响,这就是人物对于动作的尝试,一些与实用性相反的尝试,只是把一双鞋子挤出声音来。
我们很珍惜于佩尔的喜剧,它们显得陌生,因为它们不导向共鸣,而是一个人的私密选择。洪常秀理解私密的必要,正如他已经很少创造共情——至少是作为舒适区的共情——而走向了对更多可能性的学习。所以,我们不会对电影得出相同的结论,甚至总是有相反的感受,我朋友觉得《旅行者的需求》很孤独,而且人与人的沟通有点恐怖;我则觉得恐怖不可避免,但也存在治愈。而重要的是,孤独与治愈不会相互抵消,也不存在哪个更本真,它们共同组成了生活的层次,这就像人物关系的开放,就像伊莉丝一样,她既可以喜欢吃面包,也可以吃韩国拌饭,在那些相似的幕布前,她做着自己才知道的小事。
其实,于佩尔的来头始终都是个谜。《在异国》是一部棕色和橙色的电影,我们会记得民宿的棕色环境,以及救生员的橙色帐篷,它和他工作服的橙色一模一样,而一次次的重新写作,更将民宿变成了一个临时住所,而她作为一个虚构人物,可以有很多种临时身份。接着是《克莱尔的相机》,得益于她那件黄风衣,我们总觉得那是部柠檬黄的电影,她是一个拿照相机的精灵。
《旅行者的需求》是绿色的,绿胶带、深绿色的玛格丽包装纸、各种各样的树,人工的绿和自然的绿区分得很明显,因为人工的绿色非常平面,或者说,它们看起来太不自然了。伊莉丝穿着她的绿开衫,和这些常见的绿,组成了远近前后的层次,比起知道她是谁,我们只能看到她是什么样。她有时在圆珠笔上贴一圈苹果绿的胶带,有时在山路上走了个没影。但最温馨的绿色,是手工的,是她和仁国的绿格子窗帘,卧室里的台灯都开着,还有盏绿莹莹的桌灯,把窗帘变得透明,变成一丛嫩芽般的浅光,他们的家,这没有来历的家,犹如发亮的春日。
但,越天真的人,越知道纯粹是最难的。仁国不计较伊莉丝的身份,但他必须对妈妈撒谎。而伊莉丝在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那一刻,难道不会辨析出生活与理想的差距吗?暂时回不去的伊莉丝,她走了好大一圈,来到了一条新路上,那是块赭红色的大岩石,背靠着葱郁高山,有一条道路可以通往山顶,当她住进仁国家里之前,她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她斜靠着岩石,拍了拍它的质地,然后躺下来。
妈妈走后,仁国去找伊莉丝,从街头找到公园,在公园的小径上,他遇到了她的背影,捧着一支笛子,在吹一首不成调的曲子。他路过她,又绕到她面前,看了看,没有上前,他还不是他,这还不是相认的时候。因此,这场看似抽象的剪辑,就是伊莉丝的等待。仁国也爬上了那块石头,在上面坐了好一会儿,又走向更高的山路,之前情境的杂质,正在被一个个蒙太奇所过滤。
伊莉丝在山顶出现了,太阳已经落下,她闭着眼睛正睡着,这是我们第一次离她这么近,看到她抿着嘴唇,手上有粗粗的血管,还戴着那根与裙子配套的花手环。一个陌生的特写,在此之前,镜头从未如此直面人物过,尤其是对没有来历的伊莉丝,她从来都不是透明的,却总能说出最清透的话。因此,对于这个睡着了的朋友,比起询问她是谁,我们选择默默相信她。
接着,切到全景,仁国把伊莉丝拍醒,她转过头来,喊出了仁国的名字。二人确切地认出了对方,她给他喝了一杯玛格丽,和他一起回家去,那仍然是属于友谊的家,当他们先后走过了新路,这个心愿再次被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