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1月12日,洛陽街頭有位男子暈厥,一名路過的女護士給他做了心肺複蘇,她按壓到自己沒力氣了,還教路人接力搶救;今年9月11日,蘇州張家巷口,有男子持刀傷人,一個碎花裙的女路人拿出折疊傘,猛砸兇徒拼命阻止;去年年底,一男子扮女裝進鄭州大學澡堂,被女生們合力抓住……這些英雌是真實存在的,沒有她們,就不會有《好東西》裡,王鐵梅幫小葉趕跑變态的事迹。
珍惜生命是一種社群傳統,從古典好萊塢以來,大家都受惠于它。人們曾經在《七月聖誕》裡,阻止了一個聰明的孩子被大老闆綁走——他們扔起臭雞蛋和臭番茄,嚷嚷着哄走了對方——也曾在《卡比利亞之夜》的開篇,把卡比利亞從河裡撈了上來。或者,再舉個近一點的例子:《芭比》,芭比樂園是玩具們的社群,這是個獨立的、有别于現實世界的國度,同時又與我們相互影射,當然,芭比和肯們總是比真人更團結一些。
而《好東西》嘗試建立的,是一個新的母系家庭,鐵梅、小葉、茉莉,她們基于鄰裡關系,帶着友情和親情,組成了這個新家,其外延也是個新社群,囊括了她們各自的朋友。在這更年輕的地界,性别規則不能說被颠覆,但至少正在被修改。當然,小社群也處于更廣泛的社會之中,比如在街頭唱着《明天會更好》的夥計們,她/他們的出場就更突兀,甚至更尴尬,從而提醒着我們:此處有什麼剛過去、或者正發生的事情。還有些形象存在于畫外,比如鐵梅的公衆号公司所采訪的對象,以及她公司直播的受衆,那些面對着《看不見的女性》和“國産神仙水”組合的觀衆。以及那些更隐秘的問題:“做記者時的王鐵梅是什麼樣的?”這些現實角色裹挾着“藝輝實驗”的花園,而接受裹挾,是當代作者的勇氣。
所以,以《好東西》為例,我們正從麻木的念白,走向了對話語的選擇,對于普通話創作而言,這是必要的、充滿可能性的過渡階段,而一些更好的華語獨立電影裡,還存在更自由的說話,比如《before and under》。但是,像我朋友說的:我知道很久沒開口的人,她們開口就是這樣。
電影裡有趣的語言,還發生在餐桌上。大家坐在各自的位置,話頭像夾菜一樣遞過來,無論是鐵梅前夫對女兒茉莉、甚至對小葉錯位的關心,還是前夫和小馬的吃蒜比賽,他們邊吃邊抛女性主義概念:“我現在知道結構性壓迫了,我是既得利益者,需要我送你一本上野千鶴子嗎?”引發了茉莉的疑惑、鐵梅的無語、小葉的一句吐槽。其實這就是聚餐,你無法挑選坐自己對面的人,更不能常摔碗,那就隻能讓說話變得有趣些。從室内到室外,小馬和前夫手牽手去倒垃圾,然後,小馬又上了前夫的車,好玩的是,每次他們上車時,後面的小店門口,都站着同一對恩愛男同,第一回在送花,第二回兩個人在鬧别扭。而小馬和前夫,這對非自願的男性同伴,他們一路上,都以别緻的對話回味晚餐。
正如它是一種群戲,《好東西》在組搭檔上面很熱心,在救場上也很及時,尤其是當某個人做了錯事,她/他就會立刻道歉。我們要稱贊邵藝輝對每次争吵的補救,她總是怕人物太傷心,有次鐵梅罵完茉莉白眼狼,就趕緊跑到另一個房間裡,邊整東西,一邊對小葉百般關照,讓她給茉莉點綠色外賣不要讓她吃冰淇淋,仿佛在證明“我是個好媽媽”,又讓人從中看到做母女的不易;後來,小葉假裝茉莉媽媽的事,在展館被揭穿,她就緊跟在鐵梅身後,可憐巴巴地求饒,突然,鐵梅轉過頭來朝她大笑,方才的災難,就在這陣無語又心疼的笑聲中結束。但之後,王鐵梅又為小葉扮成了王鐵T。很多時候,無法解決的問題被一次躲藏,一串唠叨,或一套大墊肩西裝所緩解,也正是這對墊肩,讓王鐵梅承擔了新的荒誕。
因此,盡管這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但她是我們最親切的朋友。電影的問題很明顯,她想表達的東西太滿,而且,前半部分在語言上的平衡,恰恰在後半部分被打破。或許是邵藝輝、以及大部分觀衆,我們不被允許的表達有太多——其實它們都是最基礎的當代情緒——所以她需要把每個場景串聯成說它們的契機,“總要有人跟你說對不起”、“我會等你們建立自己的遊戲”,等等等等,一直到茉莉和鐵梅關于悲觀與樂觀的論述。文案成為了場景的核心,而非那些持續的、發散的交談。而且,文案抵消了一些更真摯的反應,一些行為上的保護,為什麼朋友相互安慰,不再是通過替你做些什麼,幫你打掃房間,帶你去逛超市,或者一起寫一篇回擊的文章,而隻是通過對你講一番好話?這種事情可以發生在微信和小紅書上,但它不應該發生在面對面時。
但我可以原諒這些問題,至少對大衆而言,背小紅書式的進步語錄不會有害,反而,看當下大部分的市場電影确實有害。而語錄變得進步,也代表主流電影開始聯合更多媒介,它在連接自媒體,它在連接新興的觀念,它終于發現了小演員可以不化妝,這本是電影該做、卻正落後于時代的地方。或許,可以從王鐵梅的記者身份,再說到王茉莉的那篇好作文《我不再幻想》。就像一直有很多小學生詩歌被廣泛傳播,比如姜二嫚的《燈》和《光》,陳科全的《眼淚》,韓國小朋友文玄植的《密碼》,等等,這些作品簡潔樸素、口無遮攔,對于網友們,傳閱它們就像回想一個更天真的自己。有人會說,“很羨慕小朋友未受語法修正的樣子”,而王茉莉的《我不再幻想》,以及她的諸多金句,或許也可以這麼被理解。然而,再聯想到王鐵梅的工作内容,她在工作時對性别議題的自知,和她對王茉莉持續的鼓勵,那句又卡通又進步的“正直勇敢有閱讀量”,“你可以打人,但不可以撒謊”,我們會意識到,王茉莉的語錄也是教育的結果。教育或輕松或緊迫,貫徹于任何可行的情況,寫在黑闆上的“舉報”,幾個鏡頭千鈞一發,是最正面的公民培育和師德培訓;那個改罩王茉莉的太原小老鄉,他則表演了傳統教育的有趣之處。
無處不在的性别教育,有時候是一堆生硬的詞語,顯得很好笑,甚至還無法落實,比如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戀愛腦小葉,她問鐵梅:“我是不是給女人丢臉了?”但這就像當下的現狀,我們正在被滲透,也正在尋找運用的方式。很多我們平時在互聯網上尋找、并且加以傳播的知識,終于在《好東西》裡,成為了維持社群的養料。因此本片的語言習慣,和幼稚的教育現狀密不可分,但即使說得再尴尬,也要保持正面說出來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