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到了。检票员气呼呼地跑进来,向观众宣布一个坏消息:字幕员还得四十分钟才能到。人群响起抱怨声,有的人站起来去退票,有的人高声说开始放吧。
张铁梅不太高兴。如果没有中文字幕的话,她就一点也看不懂了。这还是部法国电影!要不是朋友叫她来,她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来都来了,而且朋友很想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吧!“先放吧!”于是她用北京人响亮的嗓音为人群决定着。
电影于是开始了——只有法文配上英语字幕。小马突然觉得这个故事很像他和墨西哥人的故事,只是他没有布列塔尼男孩那么开朗,墨西哥人好像也没有巴黎作家那么“interested”。
在男孩就要上楼的时候,灯光亮起,字幕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售票员提出方案:因为电影放到一半字幕员找不到字幕,所以要不就从头开始,要不就接着放只有英文字幕的版本。观众被分裂成了前后两派:坐在前面的女人坚持从头开始再放一遍,坐在后面稍年轻的人持反对意见。但响亮的北京嗓音依旧为人群决定着,甚至搬出消费者权益那一套,主张票价应该包含中文字幕。尽管如此,影厅内并无争吵,稍年轻一点的后派只是拎起包就走了。
小玉觉得很糟心。现在再从头放的话,她可能就赶不上地铁了。看电影本来就只是今天的众多项目之一——吃饭逛街看电影,周六不就这点事。况且等下回去还要给男朋友打电话——每周这个时候都约好了,今天也不例外。他也许会跟她讲他下午的比赛结果怎么样。想到这里,小玉就像找到了一个不可辩驳的理由,刷的一下站起来,把坐在旁边的小李都吓了一跳。
于是电影从头开始,这次多了一行红色的中文字幕。作家再一次从蓝色的巴黎中浮现出来。
字幕员还没缓过神来。她感觉自己还在浴缸里,身上还散发着热气和肥皂的味道。她讨厌没有收拾干净就出门的感觉,就像是不穿衣服在外面乱逛一样赤裸。恍惚间,她好像看见水滴从指尖滴下,趴、趴、趴地渗进键盘里。回去还得洗个澡,得把肥皂和汗液都冲干净,因为明天他就要出差回来了。
布列塔尼男孩这次上成了楼。多年之后重新再看这部电影,小马多了一份感同身受。对死亡和疾病的恐惧、对转瞬即逝的爱情的躲闪、对所谓浪漫的抵抗、对性和爱的思考。在许多不同的场景里,小马当过男孩,也当过作家。在角色的转换中,小马不停地收集故事,也逐渐认识自己。多年之后坐在这里,就像一次重逢。
“现在说我英年早逝,已经太晚了。”这句话从将死的马可嘴里说出来,之后便阴云般笼罩在雅克心上。对时间的遗憾和对孤独的习以为常,像毛巾拧出来的水一样,湿答答地,滴个不停。
张铁梅看着屏幕上赤裸的男人,觉得脸红害臊,但这里的人似乎并没有觉得观赏裸体有什么奇怪的。她转过头看看自己的朋友——她聚精会神,乐在其中。
小玉此时已经坐在回学校的地铁上。她手里捧着今天在商场买的一束花,回去之后要把它插到花瓶里。她期待着等会儿和男朋友的对话。他在南方上学,平常两个人只有在节假日才能见上一面。她脖子上的项链和脚上的鞋子都是他送的生日礼物——再过三个月,就是他们在一起两周年的纪念日了。
字幕员还在敲着字幕。她开始担心这次放映事故会不会影响到她的工作——这份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工作。想到工作就会想到结婚,想到结婚就会想到自己今年已经31岁了。31岁,没有30那么引人注意,也没有30那么年轻——30到40这十年就像一个又难玩起来又没什么劲的单机游戏,只是惯性和无聊罢了。
而小马完全沉浸在电影中,越来越相信这就是他看过最好的电影之一。沉浸之余,他也在想后排那个长头发的男生——当电影第二次从头开始放的时候,他就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