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2021年8月23日,首发于微信公众号“陀螺电影”。

看完《安妮特》的这个周末,一个问题就像片中Ann的亡灵那样萦绕在我的脑际,阴魂不散。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安妮特》到底是一部怎样的电影?”

然而,回答这个问题却绝非易事。尽管对我而言,《安妮特》是一部好到可以让人把话说死的电影,但这毕竟只是我的一面之词。莱奥·卡拉克斯,一位前作正是上个年代最难解、最具争议性的电影之一的神秘而杰出创作者,对他来说,一边倒的溢美和膜拜不仅不可能发生,而且还会反过来成为对作品本身的一种懒惰的亵渎。

在对《安妮特》的负面评价中,看到的最多的字眼有:“看不懂”、“无聊”、“俗套”、“歌难听”、“视听羸弱”、“缺乏调动性”、“毫无想象力”、“预算不足的水片”……令我倍加疑惑的是,这些标签和字词,与我本人的观影感受恰好完全相反。

这自然也引出了一开始的那个问题:《安妮特》到底是一部怎样的电影?或者具体地说:为什么给出差评的观众会看到那样一部他们所形容的“烂电影”,而我所看到的却截然相反呢?

即便看过再多电影,一个好影迷、好观众在看一部新片时,所依赖的也绝不可能是阅片量和电影知识,而是自己的感官——眼睛、耳朵。通过这些感官,你接收一部电影;通过这些感官,你享受一部电影。于我而言,《安妮特》的优点也正是如此明显地体现于它的感官上——或者,用更“迷影”一点的话术来说,就是它的“影像”、它的“视听”。

歌舞片(musical)的形式让《安妮特》首先是一部听觉的电影:所有情节全部由一浪又一浪的歌曲串联。在歌曲的变奏、复调和旋律的盘旋中,我们被推动着穿越一个个舞台和剧场。正如开场的“So May We Start?”段落一样,鼓点响起、歌声降临,我们便跟着一众演员从录音室(电影的听觉被建构的地方)走入了街道(电影的听觉所还原的地方),完成了一次从幕后到幕前的界限穿越。

《安妮特》也是一部视觉的电影。我从未在任何一部影片中看到如此华丽的影像:数字摄影风格与舞台布景般的光影和色彩使用,让电影充斥着大量的虚构、虚拟之感,但影像却又可称为是古典的。卡拉克斯发明了一种新世纪的巴洛克视觉风格,色彩大胆,富于运动,强调演员的肢体和情绪,让电影充满碰撞与冲突。在镜头设计和场面调度层面,卡拉克斯也从未掉入传统歌舞片缺乏灵感、调度单调的桎梏之中。我们看到了如此多的大胆的剪辑、叠化和运动长镜头,它们奇异地组合、堆叠,与布景、摄影、表演一起提供了一场盛大的视觉奇观。暴风雨中的小船已经是《安妮特》最不惊心动魄的一段;满溢着动能和激情的影像神迹发生在电影的各个角落,像真正的暴风骤雨一样击打着观众的神经。如果说查泽雷的《爱乐之城》是复古的音乐剧,那么《安妮特》绝对是全新且成功的电影实验,就像《神圣车行》一样,在属于它们的那个十年横空出世。

《安妮特》唯独不是一部思维的电影,一部大脑的电影。《神圣车行》之后,卡拉克斯似乎总是被人误解为一个打哑谜的创作者,一个善于铺设隐喻和玩弄高概念的电影制作者。但是,这样的观点正是出自对于《神圣车行》的严重误解。《神圣车行》中许多神秘、难以解释的内容,并不需要去进行本喻还原才可以理解的谜语和隐喻;恰恰相反,它们所代表的的正是一种不可理解的规则,一种世界的神秘,一种形象本体的魅惑。为何要执着于“为什么轿车会说话”、“奥斯卡先生暗指的是什么职业”这样的问题?《神圣车行》的内在逻辑是自洽的,没有任何不合理或反常之处,只要你不尝试用现实的思维去解构它。

《安妮特》也是一样,观看它,比观看《神圣车行》还要简单,因为它的情节主体是如此通俗,没有任何迷惑性,简单直接。我真的不知道为何不喜欢它的人会觉得它无聊、羸弱,但至少,那些说它“只有去分析才能发现好处”的观点,在我这里绝对是荒谬的无稽之谈。而且,很多时候,正是“理解”的尝试将《安妮特》从观众身边推远。

在《安妮特》的豆瓣条目下的讨论区中,有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安妮特一开始是木偶,后来变成人了?”底下四五个回答没有一个抓住重点,竟然还有人觉得是“预算不足”导致的。但实际上,如果真的认真看了电影,那么电影中安妮特从木偶变成人那个影像瞬间,足以说明一切、概括一切,甚至不需要后来的“我要摆脱你们的束缚”这样的台词进行多余的提示。

电影不是一门语法严密的语言,甚至很多时候,电影所做的正是要解构、消灭语言,而诉诸于不言自明的力量。就像你不会去问:为什么《潜行者》要同时使用黑白和彩色两种胶片进行拍摄?为什么《重庆森林》开场要用降格镜头?为什么《朦胧的欲望》要让两个女演员扮演同一个角色?只要你相信影像,相信电影,这些问题根本不是问题。

这就是《安妮特》教会我的(如果说电影真的任何有教化作用的话):相信感官体验、相信直觉感受,相信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