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新浪潮电影。于我而言,新浪潮电影是一种尝试,它们使得电影这种新的艺术形式得已越过资金和技术这两个藩篱向普通的创作者敞开,变成一种极为纯粹的艺术表达。但也正因为如此,不需要大量投资因而也不被要求创造视觉奇观和精致情境的新浪潮电影,更需要整体结构的完整和巧妙,需要更加独特的镜头语言和更丰富神秘的意向,简单说,就是它更需要艺术气质。新浪潮电影的背后不是电影工业,而是作为艺术家的导演个人。
正是从这样的意义上说,《祖与占》是一部让我比较失望的新浪潮电影。
“祖与占”是电影的名字,电影开头即以“堂吉诃德与桑丘”来比喻二人的关系,电影结束时又重提这一比喻,不得不让人觉得“祖与占”之间的“堂吉诃德与桑丘”式关系是电影的核心主题,是理解电影的一把钥匙。但实际上,电影并没有围绕着“祖与占”来展开,而是以女主角凯瑟琳为核心,她分别与祖和占展开了让人眩晕的关系。在电影中,一尊地中海的古老的女性雕塑是凯瑟琳的象征,以此想要说明她的不曾受到现代文明压抑的涌动的情欲,她是“生命的源泉”,是“真正的女人”。凯瑟琳这一形象本身塑造得是否成功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我本身并不喜欢她,对我来说,这个完美的、会让两个男人为之葬送一生的女性形象并不具备足够的说服力。当然了,这并不是重点,而且作为一个女性,我对于怎样的女性才会对男人产生致命的吸引力这种问题本身就没有发言权。但是,即使承认凯瑟琳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危险诱惑力的女人,以凯瑟琳为圆心形成的祖与占的关系依然缺乏说服力。“祖与占”的关系才是电影的主线,但他们的关系是怎样的,因为凯瑟琳他们的关系又发生了什么变化,且不说这种关系与堂吉诃德—桑丘式关系毫无共通之处,甚至它本身究竟是什么我也一头雾水。
那么,我就只能尝试,不将“祖与占”二人视为出发点,电影不是在讨论他们如何看待对方,而是通过凯瑟琳的视角去看“祖与占”,所以,电影叙述的不是“祖与占”,而是“凯瑟琳的祖与占”。对凯瑟琳来说,祖就如同桑丘一般踏实而安稳,占就如同堂吉诃德一般热情而激烈,她无法安于只拥有其中一个,她投向其中一人的怀抱就会感到缺失,开始思念另一个。电影中有一处细节,凯瑟琳对祖与占说,我遇到你们之前是悲伤失落的,遇到你们之后开始快乐。这个细节似乎暗示了祖与占与凯瑟琳而言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的整体。
但这样一来就破坏了电影的结构,因为将“祖与占”比喻为“堂吉诃德与桑丘”的不是凯瑟琳,而是占本人,同时得到了祖的同意,电影并没有交代过凯瑟琳知道这一比喻。并且,“祖与占”以这样的形式分别对应“堂吉诃德与桑丘”难道不是在开玩笑吗?这和前些年流行的唐僧师徒四人选哪一个结婚的烂梗有什么区别呢?桑丘充满安稳踏实适合结婚,堂吉诃德则是热情的骑士,女人总是同时需要他们两个——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烂俗的比喻了。但是这个比喻被如此明显的放在电影的一头一尾,又不能置之不理。总之,这种混淆不清使得把握影片主题变得极为困难,而假如失去一个恰当的主题,影片中三人的纠缠不清就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情感内核而有滑向狗血之嫌疑。
那么我们就只好选择忘记“堂吉诃德与桑丘”这一蹩脚的比喻,就将“祖与占”解释为凯瑟琳情感需求的两个面向,缺一不可,影片的逻辑是否就顺畅了呢?依然没有。
凯瑟琳其实是同时遇到祖与占的,她因为一种纯粹的偶然性(在桌下用脚打招呼)而与祖走到到了一起。之后,她似乎对占产生了感情,她约占在咖啡馆见面,但阴差阳错二人没能相见,之后又因为战争爆发无法见面。凯瑟琳于是与祖结婚生子,其间几次出轨。再后来,凯瑟琳与占结婚,同时也与祖生活在一起。几番纠缠之后,占离开,凯瑟琳推开占又拉拢占的游戏失效后,选择与占同归于尽。
仅就这样的叙事而言,我们至少可以得出如下解读:
1.凯瑟琳同时爱着祖与占,她的生活只有同时拥有祖与占才能幸福。
2.凯瑟琳无法忍受安稳的生活,她不可遏制地去追逐错过的人,她的强力的生命只能在冲突与动荡中走向毁灭。
3.凯瑟琳深爱的一直是占,但不可抗拒的因素导致他们总是错过。
4.三人的生活节奏被战争打乱,一战使得欧洲的知识分子毫无选择只能逃避现实,投身于私人情感的纠缠中消耗自己的生命力。
以上的每一种解读都能在影片中找到支撑的细节,但这些细节又都不是决定性的,并且同时也能找到反驳的细节。比如,假如认同“凯瑟琳必须同时和祖与占生活在一起”这种解读,那么就需要解释为什么三人已经生活在一起之后,依然冲突不断以至于占必须离开?以及为什么在不可挽回之时,凯瑟琳是带着占去死,而放下了祖?
那么是不是说,凯瑟琳就是深爱占的,因为一些不可抗的因素导致他们总是错过。电影中确实出现了一些细节支撑这种解读,比如他们在咖啡馆的错过,比如他们结婚后没能顺利生孩子,后来有了孩子但却流产了,似乎导致两人分开的都是外力,甚至到了影片最后,凯瑟琳选择了与占同归于尽。只是,这样解读显而易见地与凯瑟琳本人的形象矛盾,追逐真爱肯定不是一个随随便便跳进河里的女人的生命主题,而且没有孩子而要求分开的人是凯瑟琳而不是占。
假如是凯瑟琳无法忍受安稳的生活,她的生命本源就是冲突与动荡,那“祖与占”的主题究竟是何意?她为何始终纠缠在“祖与占”之间?假如她就是追求的是动荡不安,那在三人共同生活也走向平庸之后不就应该远走吗?
至于最后关于一战的解读更是纯粹的附会,虽然战争前和战争后影片的基调似乎发生了变化,不再那么清新明快,显出一种暗淡和忧郁。但不需要战争的介入,步入中年本身就会使生活变得沉重。假如以此想表达战争改变了欧洲知识分子的生活状态,怎么看都是过度解读。
总之,影片的主题和细节都让我感到混淆不清。我不是说不能在叙事中留下多重解读的空间,但这些多重解读应当是在呈现生活的多种面向而不是相互矛盾。现实生活混沌不清,而文学创作或者电影创作是一种提纯,现实生活的驳杂导致我们迷失自我的真相,所以才需要讲述,需要小说、诗歌、戏剧、电影等等不同形式的讲述来打捞起真相。
从这个意义而言,我认为本片是失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