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芝去香港后,阿宝幻想过无数次与她的重逢,其实就是幻想过无数个雪芝的样子,但是,他从未想过雪芝会这么爱慕虚荣讲究物质,甚至当面嘲讽自己。这简直颠覆了阿宝对于爱情和自我的全部认知。所以他后来回忆雪芝时,总说自己看不清她。所谓看不清,就是极度抗拒雪芝对他的态度,却又想不出,除了最不愿意接受的理由外,雪芝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他。
阿宝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因为1978年与他谈恋爱的那个雪芝,不但不虚荣,而且不虚荣到了出尘脱俗的地步。当时男女恋爱,单位性质极重要。阿宝是小集体工厂的机修工,雪芝是全民单位售票员,天差地别。更有甚者,阿宝爸爸还没有平反,他一个在集体小厂做机修工的“反革命子女”,自己都觉得跟雪芝谈恋爱不可能。但是雪芝一点都不在乎,一直跟阿宝大大方方交往,甚至直接到阿宝工人新村的家里找他。
阿宝家住的“两万户”,是雪芝哥哥口中的“垃圾地角垃圾房”,门口还天天挂着阿宝爸爸“我破坏革命死不认账罪该万死”的认罪书。但是我们看看雪芝跟阿宝在这样的陋室里,都是怎么相处的:
“下午一点钟,天气阴冷,飘小清雪,新村里冷冷清清,房间里静。阿宝倒一杯开水,两人看邮票,看丰子恺为民国小学生解释《九成宫》。后来,雪芝发现窗外的腊梅。阿宝说,邻居种的。雪芝说,嗯,已经开了,枝桠有笔墨气。阿宝说,我折一枝。雪芝说,看看就好了。阿宝不响。雪芝说,真静。阿宝说,落雪了。雪芝说,花开得精神,寒花最宜初雪,雪霁,新月。两个人看花,玻璃衍出一团哈气,雪芝开一点窗,探出去,雪气清冽,有淡淡梅香。雪芝说,天生天化,桃三李四梅十二,梅花最费功夫。阿宝说,这是腊梅,也可以叫真腊,黄梅。雪芝说,也算梅花呀。阿宝说,我记得一句,寒花只作去年香。雪芝说,梅花开,寒香接袂,千株万本,单枝数房,一样好看。阿宝说,嗯。雪芝不响。阿宝说,我有棋子。雪芝摇手说,算了。阿宝说,为啥呢。雪芝嫣然说,阿宝不认真的。阿宝笑笑。雪芝说,我只记得一个对子,棋倦杯频昼永,粉香花艳清明。雪芝伸手,点到窗玻璃上,写几个字。阿宝觉得,眼前的雪芝,清幽出尘,灵心慧舌,等于一枝白梅。两个人讲来讲去,毫不拘束。一个半小时后,雪芝告辞。“
在那样一个精神和物质都极度贫瘠的年代,雪芝一个普普通通的售票员,却有着如此丰富的精神世界和审美水准,堪称超凡脱俗。细看两个人的对话,雪芝很“响”,一直在说。阿宝虽“不响”,但他会拿出自己的邮票和字帖与雪芝同看,也会倾听雪芝,懂得她说的每一句话,并恰到好处地回应。两个人一来一往,毫不拘束地一聊就是一个半小时。雪芝为什么喜欢跟阿宝说话?是因为这些话除了阿宝她无人可说,阿宝就是唯一能懂得她的soulmate。
阿宝懂得雪芝,得益于思南路多年的家庭教育。而雪芝的精神底蕴,从原著上看,应该来自她的母亲,而不是势利眼的父兄。阿宝在那个年代,遭受了很多伤害和白眼。雪芝各方面的条件要比他好,却毫不计较外在,单纯为了阿宝这个人而真心爱他。雪芝给予阿宝的,除了爱情的甜蜜,更有莫大的安慰与鼓舞,让他重新燃起了对自己的信心和对未来的希望。
可是,世事难料,最美好的风花雪月也抵不过残忍的现实,雪芝还是跟着亲戚去了香港。其实雪芝并不情愿分手,临别前主动抱着阿宝,说上她的车永远不要买票。所以78年的阿宝虽然伤心,却坚信雪芝是爱他的。事实也的确如此,不仅雪芝是阿宝的白月光,阿宝也是雪芝的白月光。
了解了这些前尘往事,才会明白,1987年的重逢,雪芝对阿宝说的话,对他是怎样的打击。他固执地不相信雪芝能变成这样,甚至连回忆里她的脸,都在蒸汽中模糊起来。直到1993年,当已经成为宝总的阿宝,终于在香港酒店与做服务员的雪芝重逢的时候,才终于了断了折磨他六年的那个执念。却未曾想到,自己有可能因此错失了更加珍贵的东西。
变成宝总的阿宝认为,雪芝当初是为了面子,假装自己有钱,并嘲讽自己没钱,所以雪芝一定是爱钱的,正如他自己也是爱钱的。但实际上,雪芝对他的爱,从来都与钱无关,哪怕在物质上,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落魄。其实93年香港顶级酒店的服务员,工资远超上海绝大部分的老百姓,更别提13路上的卖票员了。雪芝说“人往高处走”,是真话,她去香港确实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上看,雪芝在上海的时候,是个家住“上只角”,每天临帖下棋读外国文学的文艺女青年;到了香港,却只是个被人看不起的内地穷打工妹,每日为了钱辛苦打拼,曾经的那些高雅的爱好和追求,都变成了一无所用的东西。这种精神上的苦闷同样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而雪芝越是苦闷,越是怀念阿宝这个soulmate白月光,所以她才会那么多年一直对阿宝念念不忘,哪怕分开十年了,都一定要回来见一面。
其实,当年从上海前往香港的很多人,都有雪芝这样的困境。就连有些已经小有名气的作家,到香港后,也在理想与稻粱的矛盾中挣扎。王家卫导演在谈到《花样年华》的周慕云时,专门谈到了这一点。但是,从1987年起就在上海拼命搞钱的阿宝,这一次却无法对雪芝感同身受。他只觉得她生活落魄,爱钱却缺钱,并决定向她伸出援手。两个人的对话是这样的:
雪芝:你来香港干什么?
阿宝:我来帮服饰公司,谈进口品牌。
雪芝:听说你现在做得不错,做进南京路了。老早能到南京路兜一圈,都是大事情了。(注意:阿宝跟雪芝遇到是93年7月,离2月份三羊进南京路只有五个月,但雪芝远在香港,却连这都知道。反观阿宝,87年就有雪芝的名片,知道雪芝所有香港的联系方式,自己亲哥哥就在香港,自己也经常去香港,六年了却对雪芝的境况一无所知。)
阿宝:我也没想过。你不是开公司吗?(按说看到雪芝做服务员,他就已经完全明白了。但因为当初被刺激得太深,他一定要亲口问一遍才罢休。)
雪芝:开过,但是没成功。运气没你好。(如实以告,真开过公司,但倒闭了。)
阿宝:做生意嘛,输输赢赢很正常的。你假使还想做生意,想赚钞票,可以回内地,回上海。现在机会很多。(开始谈钱,开始鼓励雪芝赚钱,在香港开不了公司可以回上海开,上海现在不一样了,有机会赚大钱了。)
雪芝:我不回去。回去做啥?再去十三路卖票啊?我跑出来了,就回不去了。(雪芝完全没接阿宝“你要是想做生意……”的茬,明着告诉阿宝自己现在根本不想做生意也不想赚钱。“再去十三路卖票”是给soulmate最后的提示——我可以回去,但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阿宝:现在上海不一样了。(继续谈钱,继续谈做生意,继续鼓励雪芝回上海赚钱,上海现在今非昔比能赚大钱了……)
雪芝:你也不一样了。(你对我的心也不一样了,你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处处懂我的白月光了。)看到你过得好,我为你开心。(我知道你有钱了,成功了,我为你高兴。)人总要赶一头,要么走要么留。唯独不能后悔。后悔没药可救。(这句话可以对照《一代宗师》中宫二的独白:“所谓的大时代,不过就是个选择,或去或留,我选择了留在属于我的年月。” 宝芝二人,雪芝远走香港,心却停留在过去;阿宝留在上海,心却走向了未来。)
阿宝:不回去也可以。你待在这里,做我的香港代表。(继续谈钱,继续表示可以帮雪芝赚钱。)
雪芝:不用了。你靠你自己,我也靠我自己。否则就没意思了。讲好再看十年,还有四年。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明确拒绝,我不要你的钱,也不想做你什么劳什子的香港代表,我要的是你的人。我的钱我自己赚。你既然觉得我当年答应十年之约就是要跟你比谁赚的钱多,那我就跟你再比四年好了。)
阿宝:那么四年以后,我们九七再见。(注意:87年那次“我们再看十年”,是雪芝先提的;而这次“四年后见”,是阿宝先提的。)
雪芝:我们九七见。(那就见吧……反正对我来说,输赢都无所谓了。)
雪芝:哎,我问你,你有人了吗?(走后回头问阿宝,这时候雪芝已经决心了断这段感情。)
阿宝:我还是一个人,老样子。你呢?(注意:阿宝回答时,低头了。)
雪芝:我有了。(知道阿宝还是放不下,但哪怕他还是单身,对自己也没有爱了。于是果断告诉对方,算了吧。雪芝说自己“有人了”是没说实话,阿宝大概也知道她没说实话。)
阿宝:蛮好。(造化弄人,缘分尽了,无可奈何。)
雪芝:你回去就当今天没碰到我过。(你回去别跟上海的朋友们提起我,也请你忘了我吧——但阿宝回去还是跟陶陶说了,说雪芝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为了维护她的面子,他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但他最在意的还是她有没有钱……)
纵观宝芝两人的对话,再比比当年心心相映一起赏梅看字帖的他们,无限唏嘘。六年前阿宝对雪芝说,给我十年,我会证明给你看你是错的。正是他心中对雪芝未泯的爱情,激励他去拼搏奋斗,挣一口气。但是,六年之后,当阿宝提前完成了约定,消除了两人之间所有的物质障碍的时候,当初对雪芝的爱却消失了。不但爱消失了,就连他们曾经那样默契的心,也早已不在同一个频率上跳动了。
作为香港顶级酒店的服务员,雪芝见得最多的就是满口是钱的男人。所以当阿宝开口规劝她怎么赚钱的那一刻,她心中的白月光就泯然众人矣了。她知道阿宝单身是为了自己,但也彻底看清楚了,他对他们的感情只剩执念,而她爱的只是一个幻影。所以她主动开口,为两人做了了断——让我们从此各走各路,都不要再执着了。
接下来,《随缘》的音乐响起。从后来的字幕中我们知道,阿宝碰到雪芝后,又在香港呆了两个月。但是在这两个月中,他明明知道雪芝在哪里,却一面也没有见她。又过了两个月,雪芝死在了香港,骨灰回了上海,落叶归根。那句“你回去就当今天没碰到过我”,成了她留给阿宝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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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随缘》这首歌,唱的是雪芝,阿宝,小汪三个人。雪芝部分歌词的意思是“失去”;镜头转到哭着在工厂屋顶吃冰棍小汪时,歌词的意思是“承受”。最后两句,镜头又转向了从香港回来的阿宝,他的拉杆箱突然断了,没法轻松地拉着走,便把箱子拎起来,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