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观众在看过《阿诺拉》这部电影后,都觉得不过是一出毫无新意的闹剧,甚至对以格蕾塔·葛韦格为首的戛纳评审将金棕榈奖授予这部“消费女性”庸俗电影感到大为不解。这样的感受再正常不过,因为导演肖恩·贝克最擅长拍摄这样的冲突强烈、鸡飞狗跳的抓马故事,看似毫无深度,只有情节快感。前作《橘色》便是这一风格集大成之作。但像广受好评的《橘色》一样,只要深挖影片中的细节,我们就会发现,贝克的意图绝非如此。

橘色 (2015)7.82015 / 美国 / 剧情 喜剧 同性 / 肖恩·贝克 / 吉塔娜·罗德里格斯 米娅·泰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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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阿诺拉》一样,《橘色》也遵循了喜剧-闹剧-悲剧的开端-高潮-结局结构。

我们首先要回答的问题是:一个被主角弃用,提及次数屈指可数的名字,为什么反而成了电影的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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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eatest Day (Robin Schulz Rework)暂无评分Take That Robin Schulz Calum Scott / 2023

影片中,伊戈尔在搜过手机后告诉我们,“阿诺拉”的意思是石榴,光,明亮。而片头字幕出现在荧幕上时,背景正是黑暗中闪烁的光芒,红如石榴,引人注目,配乐则是英国著名流行组合Take That的名曲。《Greatest Day》贝克最爱以配乐来暗示影片的主题,其采用的歌词往往别有深意,正如他在中《红色火箭》,在开头、结尾两次用美国知名男子团体*NSYNC的代表作《Bye Bye Bye》来讽刺男主“理想”的实现与破灭。

红色火箭 (2021)7.12021 / 美国 / 剧情 喜剧 / 肖恩·贝克 / 西蒙·雷克斯 苏赞娜·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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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火箭》中男主角最后荒诞又讽刺地伴着《Bye Bye Bye》在夜色中落荒而逃。

但此处贝克采用的不是歌曲2008年的原版,而是2023年的新版。两个版本的差异,正在于新版在采用了更多电子元素的同时,也多了一段关于光的唱词:请打开灯光,照亮我们最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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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亮万物,是光存在于世的终极意义。身为舞女,安妮的工作便是去取悦、服务客户,“照亮”其内心欲望,像光源一样吸引眼球,如此才能让自己受到喜爱。凭借着强大的吸引力,她甚至俘获了富公子伊万的心,摇身一变成为豪门夫人。这一职业的异化让安妮认为,去展现自己耀眼的光芒,去取悦他人,便能受到他人的青睐。这就是她的自我认同所在。

但选择了像“光”一样生活的安妮,却用的是另一个名字。她自然不知道阿诺拉的含义,但更重要的原因是,Anora在美国远不常见,充满了异国气息,而Ani听上去便是地道的美国名。对俄裔移民家庭出身、迫切需要融入主流社会的安妮而言,一个怪名字只会让她格格不入。因此她改名,不说俄语,操着一口地道到刻意的纽约口音,全身心地认同美国文化。这一为他人改变自己的价值观选择,恰恰与她职业所要求的服务性暗合。

终于,我们窥见了影片深处的主题:从身体与爱,到移民与融入。少有人注意,一行人寻找伊万所至的各处,正是贝克对俄裔移民文化景观的展示。贝克不仅在反思阶层跨越问题或舞女职业对女性的异化,也在思考移民融入的本质。难道要成为光,就只能拼尽一切照亮他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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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伊戈尔则与花花公子伊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朴实无华,穿着全黑羽绒外套,剃着超短寸头,俨然一副典型俄罗斯青年的刻板印象。连安妮都要嘲讽:你就是一个gopnik,一个臭俄罗斯精神小伙。然而与他不羁外形相反的是,伊戈尔在行动上却唯唯诺诺,只会听上级命令行事,连说话都温温吞吞。于是,安妮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必须讨好别人、出卖自己才能维系生活——所以她从心底里讨厌伊戈尔;他让她想起自己无比想要逃离的俄裔文化,想起她的祖母;她瞧不起他。

伊万与伊戈尔的两位演员

但随着安妮与伊万“童话婚姻”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切美好幻想都迎来了破灭。安妮痛苦地发现,原来潇洒如伊万,也不过是对父母唯马首是瞻的妈宝男;他根本不是那个能够轻易融入美国的花花公子。更让人绝望的是,她一直以来奉行的生活原则失败了:她费尽心思讨好伊万,看似俘获了他的心,到头来只不过是用来激怒家长的工具;伊万根本不爱她。

但她在这个过程中却也发现,看着寒酸的伊戈尔却也有着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一直服从老板的他,竟然也会在最后为自己仗义执言。安妮想,或许坚守自己的天性,做一束耀眼的光,并不总代表着要不停为他人而活。最后在车上,伊戈尔对她说:这是我祖母的车,我喜欢这辆车。那一刻在心里,在回答“我不喜欢”的时候,安妮是否在思念着自己的祖母?

最后车内的那一场戏是电影的终极反转,也让无数观众心中疑惑不解,乃至愤怒不已。或许,已经意识到用身体讨好男人换不来真情的安妮,仍未摆脱舞女职业带来的异化惯习;她觉得伊戈尔对她好,为她保留钻戒,不过又是在进行一场金钱交易。这也终于验证了她前一晚在豪宅里对伊万的判断:你不会对我做那种事?为什么?因为你是个死gay!现在她终于知道,男人,藏得再深,终究还是这样的欲望动物——我就知道你对我没感情,只是想上我,那好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就满足你吧。

最后那场“迷惑”的车内戏,伊戈尔试图亲吻安妮。

然而在“交易”中,安妮发现,原来伊戈尔竟然对她动了真情;他竟然想吻她。于是她崩溃了。如果说与伊万及其家长的对质让她梦想破灭,伊戈尔的吻则让她看到了自己整个人生的幻灭。为什么他爱上我了?他想要的难道不是我的身体而已吗?以及那更深刻的问题:为什么我从来没给他过好脸色,从来没讨好他,一直在贬低他、对他展露不屑,他反而爱上我了?安妮感到困惑,感到愤怒,感到悲伤。她人生存在的哲学就这么被接连打破了。移民也好,舞女也好,到底要怎样才能被他人接纳,怎样才能得到他人的爱?在车内昏暗的光线里,安妮失去了对光的感知。

有观众批评,影片未能展现安妮的内心情感。的确,在结尾之前,不论是安妮对伊万的爱,还是对伊万家族的愤怒,似乎都不能说是她内心真实的情感;前者似乎是为了阶层跃迁所表现出的讨好,后者好像是对自己梦想被剥夺的反抗——这便是舞女这一职业对女性的异化:一直假装下去,直到自己不再能分清,究竟何为真实,何为表演。这也是肖恩·贝克在自己早期的中《百老汇王子》所探讨的主题。

百老汇王子 (2008)暂无评分2008 / 美国 / 剧情 / 肖恩·贝克 / Prince Adu 卡伦·卡拉古利安百老汇王子,讲述了一位加纳移民对自己父亲身份的挣扎,以及一位亚美尼亚移民对自己丈夫身份的追求。

但影片对安妮内心世界的躲避,却在结尾被震撼地完全打破。我不认为最后的镜头代表着安妮得到了救赎,或是表明她爱上了伊戈尔。用一点拉康的术语,最后的那场戏实际上是安妮冲破了想象界与象征界的帷幕,直接与实在界的残酷面对面相接。正因如此,肖恩·贝克本人将结尾描述为一场“存在危机”。

于是《阿诺拉》看似不过是一部闹剧,一则俗套的反童话故事,但其实它像贝克拍摄的数部闹剧一样,其内里是深刻的批判性。我不认为本片是从男性视角出发的;从男演员的裸露程度(有一幕甚至可以看到伊万的正面部位),再到摄影对特写女性部位的避免,都可以看出,肖恩·贝克更多地是通过这些场面来展现舞女这一职业本身的日常,以及它对从业者的深刻影响。一位女性,如何在性、身体、阶级、移民之间寻找人与爱的终极定义,这才是贝克所想讲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