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61年由万籁鸣导演摄制的中国第一部动画片《大闹天宫》伊始,国产动漫电影便开启了从中国古典神话中就地取材的创作传统,并借助传统神话中诸如救一人/救苍生、天命难为/人定胜天等关乎天道人伦的强大矛盾作为影像叙事的核心驱动引擎。而在2021年末尾上映的《雄狮少年》中,我们惊喜地发现这部影片并未依托中国古典神话与民族传统中的矛盾核心与情境,转而以人与动物的共振作为影片基本着力点,完成了一则关于年轻人,关于社会底层人物在集体性压抑过久后最终爆发的民族寓言。
舞狮作为中国民间传统艺术,其核心在于舞狮演员身体的舞动与摆荡,在于人体与狮身的共振与交感。在舞狮过程中,而整个狮身由两位演员共同扮演而成,他们在同频率的辗转腾挪中生成着一种“舞狮之境”。正如德勒兹在《电影2:时间-影像》中所说:“舞蹈者的个人才华即主观性从个体的运动转化为一种超人的成分,即舞蹈表现世界运动的方式”。换而言之,一位优秀舞者的天赋与才华恰恰是放弃自身主体性而让自己全然陷入“舞境”中的能力。在“舞境”中,舞蹈者始终处于丧我与忘我的境遇中,舞蹈者不再成为一个有生命的主体,而转换为一具被“舞蹈本身”所控制的行尸走肉。而在《雄狮少年》中,阿娟与阿猫身体运动的节奏、频率、速度与力量在与大地纹理的共振中生成着一种纯粹的“舞狮之境”。阿娟与阿猫的闪转腾挪与轻盈身法在模拟雄狮体征的基础上开始被赋形。而在全片后半段阿娟在天台楼顶舞狮的片段更是一种浸入“舞狮之境”的纯粹舞动。阿娟因父亲的重症不得不放弃舞狮梦想而背井离乡远赴广州,独自肩负起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承担起的重担。也正是在沉重的经济负担与现实重压下、在理想破灭后的心如死寂下,“天台独舞”也象征着阿娟告别自己理想青春年华的一场祭奠仪式。而在这场舞动的祭奠仪式中,阿娟在鼓点共鸣与大地共振的天人合一中再次生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他的跃动、闪转、奔跑与变化并不出于自身意愿,而是在内心鼓点与雄狮性灵的双重统一中自然生成的运动样态,那是“舞狮之境”下的本然运动——是节奏、频率、速度、力量与雄狮体征的共振。
此外,《雄狮少年》中亦表现出一种来自动物的情动。“斯宾诺莎将情动视为主动或被动的身体感触,即身体之间的互动过程”。而《雄狮少年》中的情动亦来自于阿娟与“雄狮”的交互过程之中。在电影开头阿娟(男)第一次戴上狮头时,另一位阿娟(女)问他是否听到内心的一声怒吼,而此刻男主角便处于一种“情动”的状态之中,那来自阿娟(男)内心中不愿做一只病猫的低声怒吼,恰恰是动物“情动”之时刻。而在阿娟因父亲的重症不得不外出务工赚钱养家时,咸鱼强说出那句“只要鼓点还能在心中响起,我们就是雄狮”,那内心中的鼓点亦是一种来自动物的“情动”,是象征着勇往直前的雄狮精神与“舞狮之境”在阿娟内心荡开的莫名悸动,这种悸动是现实的重担、生命的不公、理想的泯灭与雄狮的怒吼共奏出的生命鼓点,是一种纯粹、持续且有极具强度性的情动。而在复赛开始后,准备前往上海务工的阿娟在远处的立交桥上看到师父、阿猫等人在赛场上的苦苦支撑与力不从心,这时他突然看到天台上昂然挺立的红面狮头,此时镜头反打并对狮头进行特写,而那一声来自于雄狮与小娟内心的怒吼所蕴含的强度与能量从影像中瞬间喷涌而出,那正是一种强度性的情动时刻。并且远远不止于此,全片中多次出现着来自雄狮的嘶吼和内心的鼓点,这些“情动”时刻混杂着现实与理想、顺从与反叛、人性与动物性等多维度的情绪因子,一次又一次经验性地闪烁于影像之中。
如果说前两个维度仅仅是动物性力量的介入与现身,那在最后一个维度中,人与动物真正达成了一种“异质共生(symbiosis)”的状态。在全片的高潮,阿娟力图飞跃擎天柱的勇气与决绝以某种带有毁灭性强度的兽性冲动冲破了结构性的社会权力桎梏。这一唯青年独有的原初生命颤动在权力结构的不断威压中最终迸发出无与伦比的生命张力。在现实的重压、生命的不公、命运的残酷、底层的苟且与理想的泯灭等多维度的结构性权力宰制下,这样一种原初的兽性悸动真正开始涌动与生成,而狮头的破碎正象征着一种人与动物的纯粹融合。在代表着至高权力与结构规则的“擎天柱”面前,雄狮面孔与小娟面孔开始共生,生成着一股超越一切秩序与权力规训的野性力量,那是尼采意义上“力”的生成,是人与动物界限的真正消泯,是生成-动物,是不顾一切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冲破边界与跨越疆域的纯粹跃动。这一德勒兹意义上的生成-雄狮,是在无尽的雾霭与流变中生命张力与兽性悸动的喷涌。而就在那飞跃的瞬间,我们看到阿娟已然幻化为一头真正的纯白雄狮,它意图超越一切结构的权力宰制,拥有着一种不屈服于任何规训的纯粹力量。而在最后,小娟落入水中而狮头昂扬屹立于擎天柱之上,雄狮在佛祖的灵像前低声呜咽,来自动物的邪灵作为图腾与烙印附身于人物之上。
总而言之,《雄狮少年》在人与物动物的三层共振中谱写出了一则全新意义上的国族寓言,他在国产动漫的神话构型传统中全面突围,以一种崭新的影像构建模态革新着中国当下国产动漫的创作生产。它让个体生命在动物面具下进行着本然舞动,将人物内心悸动与动物之情动相叠合,最终完成了人与动物的真正融汇。此外,《雄狮少年》亦有着触碰现实的强烈野心,其叙事光谱涉及到了中国当下社会最为粗粝的社会现实景观——城乡差距与阶级鸿沟。但《雄狮少年》并未浮皮潦草地轻巧掩盖这一问题。结尾的彩蛋沉重地提示着我们,生活依然残酷,那舞狮大赛上的理想一跃在原初的生活面前不过只是南柯一梦。但咸鱼强师父那句语气平缓却无比坚毅的“别认”,相比于其他国漫中那些诸如“我命由我不由天”、“救一人便是救苍生”的宏大却悬浮的口号,难道不是一次更加残酷、孤勇、悲怆但也更为决绝与悠远的反叛宣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