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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最近看过的最具启发性的一部电影,虽然没有精彩的特效,但它的叙事手法及主题,让人觉得花两个小时去看这样一部电影是值得的。

不过,这仍是一部需要些耐心才可逐渐进入的电影,情节虽然密集,镜头却稍显平实,节奏也较缓慢。

导演西川美和是是枝裕和的学生,电影风格上自然与是枝裕和有些类似,“以个体叙事对抗宏大叙事,以对生活妥帖入微的观察取代戏剧化的跌宕起伏。”

还有一点类似是态度:导演不审判亦不评判,也不以偏颇的是非观做论断,当然,电影所探讨的也并非黑白分明的议题,而是一种灰度的生活,即便是一个关于黑社会成员的故事。

两人的电影都不依靠能量的对撞冲击观影者。它是温和却有层次的,持久且有粘性的,电影看完,那些问题会粘在人身上,参与到日常生活,引人反复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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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改编自佐木隆三的伊藤整文学奖小说《身分帐》,以真实人物为原型。

主演役所广司是日本影坛国宝级大叔,饰演一名刚刑满释放的前黑社会帮派分子,因杀人罪被判入狱。

“在服刑13年后获释重返社会,发誓努力融入新的生活,然而当他被弹射到这个并不了解的美好新世界,根深蒂固的黑帮思维以及对有序社会体系语法的缺失,使他的生活反而越发变得格格不入。”

看他努力融入这个外面世界的样子,会让人想起《肖申克的救赎》里的老布,坐了50年牢,重新进入社会后不久,却选择了上吊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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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插入了很多社会议题,但故事最终的内核仍是一个“不肯过江东”的故事。

李清照写下“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并不是单纯的赞赏他的乌江自刎,欣赏他的英雄气魄。毕竟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也一样值得被激赏。“卷土重来未可知”。

她所肯定是项羽人格的统一性。平日肆意妄为,绝不受一点委屈,但面对生死也是一视同仁。就要痛快的死,绝不委屈的活。

你可以说他一根筋,缺少战略型思维,且未必正直,未必正义,但不可否认,他就是一个始终如一的人。

役所广司饰演的三上也是个如项羽般的人,十项前科,六次入狱,纹身,前黑社会成员,冲动莽撞,率性而为,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

13年后出狱的他仍习惯用之前快意恩仇的方式处理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问题,无法忍受不公,且极度易怒,因为小事大打出手,且毫无分寸。用一种简便的“正义”应付一个更加广阔、复杂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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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三上是一定会死的,不会有一个“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样童话般的结局或卷土重来这样的设定。这不勾践的故事,而是项羽的故事,项羽是不会过河的,一旦上了船,那便是另一个人的另一个故事了。

之前的《老炮儿》也是一部类似的电影,只是最后不得不给出一个“检举”的结局,我们也觉得做得对,只是老炮儿这个形象,突然就小了很多。

他一直是一个以江湖规则处事的人,最后却违背了自己心中的“道义”。这是个政治正确的结尾,可也只是正确。这是标准答案,但绝不是一个最好故事的结局。

其实,他也不是处在不问世事之地,早已潜移默化地顺应了一个健康的法制社会的规范。看他拿着武士刀乱比划,我们也知道,这刀是砍不了人的,那只是某种故去的“荣光”和规则的墓碑。“想当年”而已。

或许“老炮儿”本就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不会一直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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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上的死,导演处理的很巧妙,或者说讨巧。她埋了一处伏笔,电影第一个镜头,就是三上出狱前检查血压的画面,他有心脏方面的疾病,偶尔需要靠药物稳定,而这个疾病就是为三上最后的离去准备的。

就在我们以为他决定开始崭新的生活之时,却突发心脏病死掉了。这不是三上自己的选择,可能,也不是导演的选择。

导演避开了直接的选择,三上不是不可以选择自杀,这完全符合他的性格和行事方式,可如果是这样的结局,人物人格虽然统一,却会附带上一种立场,一种评判,认为这个世界的确不够美好,不值得全心投入。

让三上病死的结局处理,既避免了站在社会的对立面,也不会让人觉得“性格决定命运”,人生无解。

可即便如此,还是很多人在评论说,这个一个伪善的社会,名字《美好的世界》就是一个反讽,如今的世界正直的人太少了。

其实导演本对世界或许有怨言但绝对没敌意,围绕在三上身边的也大都是不抱偏见,纯真、善良、温暖、愿意真心付出的人。

当然制度有不完美,但也不是直接冷漠地忽略掉这些从漫长的监狱生活中走出来的人。社会也不是无暇。有霸凌,比如欺负有智力问题的同事的人,有利用,比如长泽雅美饰演的电视台员工。但“世界那么多人”,我们真的要因为周围几个人改变对世界看法,对世界充满敌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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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电影讨论的不是绝对的黑与白的问题,三上的义愤填膺,也都不是因为什么大是大非的事(充其量也只是缺少教养或不够善良),而在把人打个半死和冷漠之间,还有无数种处理方式。

黑社会也好,老炮儿也好,其实是在社会法制无法延伸至人们生活的末端时,对秩序的一定程度的补充。当一个社会越健康,制度越健全,那些潜规则也将会越来越失去效用。

在这个制度日益健全且有渗透力的社会,已经没有多少空间,能靠上去甩别人一巴掌,看到不爽的事把人打个半死,来解决问题了。甚至连窝里横的空间都没有了。

让三上和老炮儿痛苦的是,原来“胡同里的江湖”,在一个更广阔的社会里已经不适用了。可以留意一下,电影的英文名字就是“Under The Open Sky”。

三上和老炮儿遇到的问题,也是一个生活在日益更新和广阔的世界里的普通的现代人必然面临的课题: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社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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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知观念。

从未有那个时代像今天的世界一样,观念更迭如此快速,用不着坐个13的年牢,每天睁开眼,都会有几个新观念冒出来。

我们活在“上帝已死”和“儒家价值观”失势的时代,已经没有一个唯一的普适性价值观或“共同神话”来统摄我们的个体生活。

我们有了更大的自由度,同时,也被要求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和敏锐的洞察力,才能分清自己被哪些观念所辐射,观念与观念的边界在哪里。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我们的人生选择和生活方式都在被各种观念左右,中国人裹脚,欧洲人束胸,现代人削骨整容,谁也别笑谁,都是削自己的足适观念的履。

“每一个时代,每一种文化,每一套风俗与传统都有它自己的风格,有与它相宜的温柔与严酷,美丽与残忍,会将某种受苦视为理所应当,对某种罪行容忍接受。”

观念未必都是进步的(想想德国的“种族优生论”,德州的“反堕胎法案”),依附或者改变都是自己的选择,在此之前,要先知道观念的力量和哪些观念在起作用。

即便标榜“特立独行”,也是以某种观念作为参照的。没几个人是恺撒,具备超越当下时代的眼界,“众人独醉我独醒”。

恺撒是被布鲁图杀死的,也是被“共和”的观念杀死的。

不要以为网络上都是喷子,微博上的舆论某种程度上反应了观念的趋势和变化,很多公众人物,因为一句话翻车,被骂的狗血喷头,只是因为踩在了观念的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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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要懂人心。

这里的懂,当然不是说要攻于心计,善于操纵,其实“懂”换成“接受”会更好一些。

如果常翻历史,一定会得出两条显而易见的结论:观念是常变的,总体是进步的;而不管观念如何变化,人心千年不变。

每个人都一样,有恻隐,也有“贪嗔痴”的“瘾”。人心之复杂在于“隐”与“瘾”在同时起作用。

只相信好的部分,是一种对自己不负责任的懒惰。只接受好的部分,是一种偏狭。

就像我们有保护动物的观念,但没有几个傻子会毫无顾忌地接近老虎,老虎是会咬人的,但接受老虎咬人这件事,并不妨碍我们喜欢老虎。

“懂人心”想说的是,在生活里,除了大是大非的问题之外,对人心“灰度空间”的接受度。

造成三上死去的直接诱因,是看到两个同事欺负和歧视有智力障碍的安倍,他克制住了把他们暴打一顿的冲动,回到家中却突发心脏病死去了,死前手里还握着安倍在暴风雨来之前摘下来送给他的大波斯菊。

而欺负安倍的这两个同事,对待敬老院的老人却充满耐心,温暖又真诚。

这个世界上鲜有始终如一的人,项羽算一个,是个少见的妙人,但却是个二愣子。德与智之间是有冲突存在的。

只要进入过职场,总会碰到几个标榜“说话很直”,见到领导却知书达理的人。你可以认为这个人缺少教养,但也要知道,对于他来讲,潜意识里觉得,你不值得他耗费时间和精力收束自己的行为和态度。

不用义愤填膺,更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人心都是在“隐”与“瘾”之间游离,不自觉地寻找最有效率的方式。方式和程度不同而已。

人心如此,这不是悲观,是事实,说“接受”不是要放弃正义感,或是做个拥有菩萨心肠的老好人,而是要有一种“接受事实”的能力。就像知道老虎会咬人,保持敬畏,却不会因此愤恨。

用聪明,而非心灵。

除此之外,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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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要有目标。

不是非要有什么了不起的远大目标,当然如果真的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那真是天大的幸运,如果恰好还有天赋,那绝对是老天爷赏饭。

不管目标大小,只要有个目标,约束自己的冲动,克制自己的“瘾”,收束自己的性格,都会变得更容易一些。(而且,还可以对抗生活里时时浮现的孤独。)

要求一个打游戏的宅男,每天早起跑步,不睡懒觉,是很难实现的。可一旦有了要追的女神,他能坚持每天早起买早餐。顺便不撸自己去撸铁,炼出八块腹肌。

拖延症也是一样,一旦锁定追求,一切都会变得迫不及待起来。

三上出狱后,周围人给出很多“规训”,但有一句是对的:如果不把自己真正需要东西之外的都扔掉,是保护不了自己的,管的太多的人并不强大,逃跑可并不代表输了。

三上是有自己生活的目标的,所以他最后克制住了自己的暴力倾向,如果不是有心脏方面的疾病,或许,或许,三上已经奔向了全新的生活。看到他暴打欺负安倍的两个同事只是幻想时,确实松了口气。他接到前妻打来的电话时,我也很开心。

项羽虽然颇具英雄气概,但看过司马迁的《项羽本纪》大概也能明白,是无法与他共图大业的,“竖子不足与谋”,这哥们的目标感实在太差了,就算有惊人的天赋,也是于事无补。

目标与天赋终究是两回事。

想起《伤仲永》,我们都知道他擅长什么,却没人问过他想成为什么。并不是擅长写诗就要成为诗人,没准只想当个木匠。并不是擅长弹钢琴,就要成为钢琴家,没准只想做个快乐的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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