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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借《困在時間裡的父親》,84歲的安東尼·霍普金斯再一次拿到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

他在電影中飾演的父親也叫安東尼,也是這個年齡,生日也與本人一樣。

隻是電影中的父親是一位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父親》也是一部關于阿爾茲海默症的電影。

不過,觀看電影時總有種感覺,或許,電影訴說的重點并非阿爾茲海默症,至少不全是。

在這部電影裡,阿爾茲海默症就像84歲生日時點綴在奶油蛋糕上的紅色櫻桃,醒目、抓人眼球、撩撥人心,但肯定不是蛋糕的全部滋味。

這個故事更想讓我們品嘗的滋味,也許是“衰老”。

至于那顆櫻桃,隻是某種催化劑,加快了衰老的速度,同時适量地增強了故事的張力和我們的好奇。

對于84歲的影帝安東尼或84歲的父親安東尼,或任何一個84歲的人來說,衰老的滋味,大概沒有太多不同:

越來越知曉五髒六腑的位置,卻開始混淆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位置;

日常起居慢慢縮小至方寸之間,卻開始在方寸的世界裡方寸大亂。

阿爾茲海默症不過是“衰老”身上一件稍微特殊的飾品,即便沒有它,“衰老”也從來不缺病痛裝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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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時間裡的父親》的導演佛羅萊恩·澤勒是一位小說家加劇作家,《父親》就是他自己寫的戲。

在《父親》被搬上銀幕之前,已是成熟的舞台劇,2012年一經公演,就橫掃了西方戲劇界多個頂級獎項。

電影版的《父親》也保留了舞台劇的不少特性。

電影除了開頭結尾一小段,少有室外場景,整個劇情都設定在封閉的室内空間裡,布景也幾乎相同,我甚至看了好長時間才發現布景的變化。

《父親》是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的第一人稱視角,導演正是通過對室内空間色調、裝飾、家具擺放的微妙處理,來展現父親的錯亂、迷茫與恐慌,同時,帶觀衆進入父親真實的内心世界與情緒世界。

這是導演的巧思,也是源自舞台劇的克制。

舞台劇不允許一個創作者太過大張旗鼓地更換布景,隻用更換一下燈光顔色、去掉一幅畫、或者多排放幾把椅子,就能起到切換場景,推進劇情的效果。

影片中有許多次出現房間的空鏡頭,就像在舞台上拉開幕布,把更換道具的場景真實地展示給觀衆。

這是暫定,是呼吸,也是父親慌亂間的一次喘息。

在這種“空”的靜默背後,是一位84歲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的努力,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清空混亂的思緒,重置内心的秩序,弄清楚周遭的世界到底出了什麼狀況。

時間凝固,心神卻在劇烈碰撞。

然而,每次努力,注定徒勞,歲月不可逆,逝者如斯已是飛流直下。

每次“努力”的結束,都是下一次更加混亂的開始,觀衆也越來越明白,一切都是父親的幻象,他早已被送進養老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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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好,因節制,更因節制中的極緻。

在有限的成本、有限的舞台,有限的空間與時間内,表達一個深邃的主題,必須要做到物盡其用,聲音、台詞、道具、燈光,每一項都要發揮它的最大效用。

從影片開頭的有源音樂《What Power Art Thou》-(中文譯為“冷之歌”)的冷寂肅殺,到最後安東尼哭着說出“我感覺好像我的葉子都掉光了,樹枝,還有風和雨,我……我再也沒有栖身之地了”,創作者充分利用所有可用的細節,為我們展示了一位父親,一個如你我的常人,生命逐漸凋零的過程。

當然,最值得贊歎依然是演員的表演。

安東尼·霍普金斯把一位84歲老人的自尊、自負,警惕、困惑到最後的脆弱崩潰、孤獨無助表現的淋漓盡緻。緩緩流淌又層次分明。

好的表演是有時間性的,是流動的,就算抽離掉背景、布景、對手,依然不會讓人覺得故事停滞,時間阻斷。

奧利維娅·科爾曼的表演同樣精彩:面對父親固執地不找護工時的焦慮與無奈,面對父親刻意表現對小女兒偏愛時的難過與隐忍,面對父親霸道地認為她要霸占自己房子時的失落與氣憤,還有最後義無反顧地選擇自己生活的決絕,堪稱合格的對手,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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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看這部電影時都有一種看懸疑劇的感覺,我也不例外。

看的過程中我一直在猜,父親到底在哪裡,這個女人是誰,那個男人是誰,誰才是女兒,女兒到底有沒有離婚……

我也是看到最後才領悟,導演并沒有故意設計懸疑,他隻是在盡量誠實的表現一位身患阿爾茲海默症的老人的所思所感。

之所以會覺得懸疑,是因為我們抱持着一個健康的成年人依靠日積月累的訓練堆積起來的健碩的秩序感,去理解一位阿爾茲海默症患者。

阿爾茲海默症卻是遊離于邏輯、秩序和智識之外的。

覺得懸疑的背後其實對溝通和理解的一種無力感。

我們都有一種屬于健康成年人的健康自負,總覺得什麼都可以被理解的,被剖析的。

但我們也越來越會知道,所謂的“設身處地”隻是一種一廂情願的過度自信。

有時我看着我的貓就在想,我連一隻貓都理解不了,憑什麼就覺得可以理解一個坐在我對面的人。

人性是多面的,每一張平凡的臉孔背後都可能隐藏着一片郁郁生長,獨一無二的原野。

生命裡所有的遇見都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懸疑,一段懸而未決的旅程,父母子女皆是如此。

很多時候我們需要的不是理解,而是接納。

接納冥冥之中不可更改的遇見,接納一個人勢不可擋的老去,接納一個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的混亂和呓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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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看之下,影片是在表達對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的關懷和女兒對父親的愛。

可細想一下,或許也不是。

要知道,女兒最終選擇了自己的愛情,去到一個“不說英語”的城市,把父親留在了養老機構。

當然,這不是苛責。

這隻是兩種生活、兩段人生在現代的現實世界裡注定的交彙與錯過。

很多父母與子女的人生都一場錯置,這可能也是現代化生活的副産品。

看着電影裡一直行色匆匆的女兒,會想到自己。

我每次回家也都是短暫停留,然後匆忙離去,時間短到來不及進入一段家常,或開啟一段家長裡短,倒像是人生大事記的彙報。

這次回家,多待了幾天,才發現好多器具父母用了十幾年,竟然還在。

那些存在的器物是一種不可辯駁的證明,證明我有多久沒有介入到父母的生活,證明兩種生活都在繼續,卻鮮有交彙。

其實又何曾真正交彙過。

大學以前,我都是依附在父母的生活裡,他們是生活的主導。

進入大學後我便順其自然的開始主導和經營一種生活,并從原有的生活中剝離出來。

我會購置新的鍋碗瓢盆,但從未想過更換父母那裡的鍋碗瓢盆。

直到發現小時候就在用的鋼制湯勺,才猛然間意識到,原來生活與生活的界限,竟然就藏在鍋碗瓢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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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拾衣物整理行李箱,老媽看到的我放在行李箱夾層裡的跳繩,告訴我她也會跳。

我從未看她跳過,自然也不信,何況她腰也不是很好。

激将之下,她拿起跳繩跳了幾個,竟然是花式的,我也不會。

隻是幾個,足夠讓我驚呆,除了技藝,我看到一個被歲月禁锢的少女突然跳了出來,在夏日的月色下,鮮活又陌生,我好像完全不認識。

影片裡也有一段類似的情節,84歲的安東尼逗新來的小護工,又講笑話又跳踢踏舞。

安妮大概與我一樣,她看到了一個自信又幽默的翩翩少年,而那是一個她不曾認識的人和一段她無法了解的人生。

跳躍或是舞蹈,大概就有這樣的魔力,讓人能夠短暫地掙脫歲月的束縛,穿越回那個曾經少年。

回想起前段時間看《你好,李煥英》,那種與父母齊頭并進的生活,大概是很多人的一個夢吧,《你好,李煥英》像極了一場人生懸疑的最終答案。

我偷偷的想,如果有來世,不做父子,也不做母子,做個陌生的同齡人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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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我外婆也曾是一名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生命的最後幾年都在床上度過,神志混亂,很少能認出我。

卧床之前已有症狀,時常忘記事,記錯人,直到摔了一跤後,再也沒有起來。

在我心裡,衰老是比阿爾茲海默症更加可怕的事情。

不是所有人都會患阿爾茲海默症,但都會衰老。

沒有阿爾茲海默症的衰老,同樣難捱。

而且我不喜歡“阿爾茲海默”這個描述,它太文明,太中性,太裝模作樣。

讓人失去準備和戒備,面對突然的遺忘和猝不及防的惡語相向,手足無措,自我懷疑。

相比,我更喜歡“老年癡呆”,雖然粗魯,卻有一種提醒,直白地告知一個日漸老去的人的實際狀況。

她隻是老了、癡了、呆了,但我堅信這個此刻忘記我的人依然愛我。

外婆是極疼我的人,去世多年,回想起來哀傷竟也變得淡淡的。

影片最後,女兒從巴黎寄給父親一張明信片,圖案是龐貝出土壁畫中的一幅,叫《花神》。

畫面中少女背對我們,輕紗薄履,輕挪蓮步,輕摘花朵,宣示春天已到。

這是女兒寄給父親的,也是寄給自己的,也是導演寄給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