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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西姆·辛的《坠入》,开篇就把我迷住了,一个小女孩来到男主人的病床边,就像一个活泛的心灵,来到卧床生病的成年人的旁边。当那个马车的倒影弥散成故事的时候,我一度认为,这会是一个酣畅淋漓的戏中戏,接着看下去,却是另一番滋味——咋听起来不好听,是某种“无聊”的味道——好长时间没有过这么美妙的无聊,印象中,那是以往的迷之静美时光,才可能出现的“虚度日常”的快乐味道。

为了避免引发歧义,必须先解释一下“无聊”,无聊并非一个贬义词,切勿对应到英语的boring( 贬义太重),或许更多是一个德语词Sehr langsam (发音作:热啊朗让姆~),大概是指节奏缓慢,淳朴的、 粗朴的……而今天的我们,欠缺的正是这种无聊。我们头脑习惯于信息风暴,看影视作品一定要有情节的起伏、故事的畅达,猛烈的节奏——进而习惯于一定要明白,我体验到“具体的什么”,获得了哪些“知识和信息”……考虑到手机短视频的时代特征,这正是我们失去自我的原因。我特别爱引用本雅明的话,深度的无聊才是创造的基础——无聊是一层外面暗色,内里绚丽的毯子,恍恍惚惚的无聊,让你在无意识的基础上回到人生的旷野。

回到电影。如果稍微梳理,会发现男主所讲故事中的六人强盗团,其中颇耐寻味的角色,是那位从树里出来的神秘使者——Mystic, 事实上,这个词语本身是神秘主义或者神秘主义者,所代表古典时代一种“密契主义”的体验,这种体验是语言无法言说的,只能根据自己在某一瞬间,忽然借用外在经验,与万物契合出某种秘密感受。

这种体验从树里来,从人类原初的根本中来——树扎根土地,是人类的发端。那位从古老之域来的神秘使者告诉男主(故事中的强盗头目),自己是被一伙信徒派来帮助他们。当泥堆里的原始人开始群唱神曲的时候,使者的身体化成了地图,达尔文则迅速笔录下地形路线。我感觉这是整部电影中最为精妙的情节。镜头的切换和转场的跳动,把人类理性和天人情怀完美地“冲虚”而“实显”。当我第二次在家里观看这一段的时候,不觉体验到某种内在高潮。

使者最后惨死在树里,口中吐出很多鸟儿,鸟是这种神秘音调的使者。古典的神秘体验最终被杀死了。那时的男主想要毁灭掉自我,他所讲的故事里情节,伴随着生活的落败。有趣的是,搞进化论的达尔文首先被杀死了。神秘和理性主义都没有幸存。

我和几位朋友的观影是在一个下午,周末闲适的时光里,我们摩擦着手里的茶杯,让阳台的光透进来,和茶杯映和成古灵精怪的时光。看完后大家纷纷讨论,说有些地方,感觉像茶水一样朦胧。比如男主为什么最后得到了救赎,小女孩如何震撼到了他?我很明显地感觉到,玄机就是那句话:“这不仅是你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是的,电影自然就是一个故事,而故事中讲故事,原本就是颇有特色的设置——它有一个妙处:让你不断地抽身又进出,意识到“戏”和“人生”的根本属性。故事本身,只是由创作故事的人(片中病床上的男主罗伊)自己来编造,听故事的人享受故事,却无法左右故事的走向。所以故事似乎仅仅是一个人的,与他人无关。现实中的男主角,作为一名替身演员,永远站在他人之后,出名是别人。受伤是自己,即便如此,他也因为受伤失去了工作,随着剧情的推进,观众逐渐知道,他也失去了作为演员的女朋友,自己还成了残疾。这种痛苦恐怕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因此他所讲的故事,虽然在逐渐推进,但却是作为一个诡计,要诱使小女孩去帮他偷来足够的安眠药。在看第二遍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这是一部值得剧透的片子,正是因为知道了他的心思,再次观看的时候,你就能注意到那些充满张力的细节。

当男主放弃希望的时候,小女孩却闯入了他的故事。即便如此,现实中的小女孩再次跌伤之后,男主虽然颇为自责地守在病床边,但在他的故事中,依然只是迫于无奈,继续编写着情节,并悉数将那些鲜活的角色杀死。好在,当女孩强烈要求他不要放弃希望,那句“这也是我的故事”,似乎才是真实生活中,从某种神秘的生命领域发送过来的使者。

最终在故事中,那位荧幕前的明星,作为大反派被男主杀死,男主活了下来,满足了故事对生活的反转。

而男主,这个作为电影替身的男人,在一次次的荧幕坠入后,终于也由高处坠入回了平凡又真实的生活。

藉由某种神秘,平凡回归到平凡,而那个一直光鲜的“famous”最终被杀死。虽然只是一个故事,但已经足够了。

现在回到那个问题,为什么“那也是我的故事”。为什么小女孩说出的那句话,具有如此“从树之领域飞穿而来”的力量。

人生的问题大抵都是“我”,不仅仅需要反复掂量我究竟是“哪个我”,还要面对一个吊诡的现实:我终究被“我”自身所限制。我无法成为我以外的人,而我自己的经历和经验,却牢牢控制着我。

运气好的人自然不用提,运气差的人,比如男主,已然默默在替代着别人,却永远成别人的牺牲品,生活把他的“自我”限制的毫无出路。就像在故事中,他本身也在为一个双胞胎兄弟复仇。身份的“无从显现”,“我”的不在场,大概是进入工业时代以来,人们面临的最深刻的问题。但人之可贵亦在于,人的属性就已经决定,并非独自一个人,现象学大咖胡塞尔曾经这样解读过这个问题:

虽然我不是你,但同时我又可以是你。原因很简单,在同一个空间内,我和几个朋友坐着观影聊天,一位朋友拿起一个水果往嘴巴里放。我不需要细细观察这位朋友——是否咬到了水果,是否有细致合理的吞咽动作——我直观上即能体会到那水果入口的滋味。我也能简单直接地感受到“他正在吃水果”这件事情,因为水果对于他的味觉,相较对于我的味觉,完全是一致的,所以我无需去讨论“是否只有我的感受是真实的,而他人只是一个幻象”。这个特性,胡塞尔用人的主体间性来描述——intersubjective。所谓人是一个整体,抑或说社会属性,实则都是由此而来。所以当听众小女孩沉迷于故事的时候,自然的讲出了那句话——这不仅是你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像某种主体之间的融合,小女孩儿也进入故事之中。正是这种生命原初的本能,让男主意识到,他的故事原来是和他人相关的。因此在艰难困苦之后,内心的隐秘之处,还是升起了那股勇气,并非要向那“夺目的台前”追索,而是发现自己需要回归到自己本身,甚至是部分残缺的自我,于是在意念中站起来——故事中,在荷花池中与那邪恶总督大战——邪恶总督即是现实中的电影著名演员。最后的安排颇为有趣,杀死总督(名演员)的是总督自己。而他(男主)已经夺路而逃,找到了自己的去路。

尼采在《偶像的黄昏》里说,人需要锻炼自己的眼睛,才能学会观察和言语。眼睛要适应宁静和耐性,人才能和自己接近。

这部电影的取景遍布世界各地,似乎在说,整个世界就是人的舞台,哪怕你是一个枯坐办公室隔间的蠢物,你未曾到过宏伟的任何一个地方,你依然是这个世界鲜活的一份子。

在故事中活过来之后, 男主在现实中也选择释然地活下去。片尾和大家欢乐地观看着电影。我们总是一地鸡毛,供养着那些少数的光鲜亮丽的人。最后我们就又能变成看故事的那个人,享受着欢笑。

六人强盗团中,黑人奴隶是为医院送冰的工人,爆破者是剧组的另一名不知名的演员,达尔文是医院药房的配药勤杂工,至于印度人和神秘使者,却都是医院外面的橘子园的摘果工人。

这个下午,一位朋友提到一个有趣的地方:故事中的某些精彩环节,声音却导入到讲故事的男主和小女孩,宏达的氛围总是在某个瞬间,切换到故事之外。这似乎提醒人们,那只是一场故事而已。这给人深深的疏离感。让人意识到一切都不过是戏而已。生活依然如此,当你最激烈的时候,你要意识到那不过是一场戏而已。恰如布莱希特的舞台理论,你随时要记得表演者之外的那个视角。

事实上,我本人一直喜欢布莱希特超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恐怕原因就在此处,人生需要绚丽的故事,又不要太过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