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我很好奇一部被称作feminism佳作/queer色彩充盈的电影是什么模样,尤其是,当feminism作品里出现大量的男性角色时,我会更加期望看到脱离于二元性别论的真正的结构性反思。但是非常可惜,犬之力不仅没能做到,甚至还非常怯懦地回避了,所有的酷儿设定与身份冲突,都是一场盛大的顺直女的自我文化安慰。
在本部电影之中,菲尔——一个以客观设定(不修边幅、脾气暴躁、性格冷峻)体现传统父权气质的男性,所表现出的行为指向和情绪状态却全部都是女性化的。他和本作中的女主角,一位嫁给他的弟弟的寡妇,萝丝之间的关系张力,完全不是一个传统的父权体制下对一个女性的排斥,而是两位女性在自我边界和权力领域的角逐,是非常典型的女性群体内部的矛盾。他们的矛盾是这样被体现的:乔治(菲尔的弟弟/也在电影中被朦胧表达为菲尔的爱慕对象)彻夜未归,菲尔走出来试图与他谈心,然而乔治只想着萝丝;萝丝在乔治为她购买的钢琴旁练习弹奏,菲尔故意用自己弹奏熟练的小弦琴打断她;萝丝因为缺乏归属感而酗酒,菲尔默默地窥视这一切并且记录在心里;萝丝故意卖掉菲尔积攒的兽皮,菲尔的愤怒完全不是一个传统男性对于秩序被挑动的愤怒,而是对于自主性被侵犯的不安——他悲愤地重复:那些兽皮是我的!从以上这些情节能够看出,菲尔完全不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男性,更不是一位queer男性,而是一位以粗暴父权化身所掩盖的真实的女性。他身上所带来的精神控制和思想压迫,并不是一个典型男性所代表的结构性的压迫,而是女性群体内部滋生的互相对抗。
这部电影,不仅将女性群体内部的对抗张力假装为男女之间的结构矛盾,更令人厌恶的是,它捏造了一位完全脱离真实身份与性别的角色,彼得,故事中作为萝丝与前任丈夫的儿子。这位彼得,他像女性审美所投射的完美的复制体,干净,优雅,知性,热爱花卉,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对母职的完全服从。这种服从甚至表现出一种超越母爱的精神上的无底线之爱。他毫不费力就能理解菲尔和萝丝之间的矛盾,并不是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关系,而是自我和异己的关系。这层理解,完全超出了他作为一个男性的性别身份,也并不像一名女性,因为他对于自我是女性审美的投射毫无自觉,更不像非二元,因为他拒绝讨论自己性别的可能性。这个空壳一样的角色,唯一做出的贡献是杀害了菲尔。是的,当萝丝和菲尔之间有着无法解决的裂隙,女性仍然拒绝自己可以成为刽子手的事实,她们要保持自己在道德上的全然高贵和纯洁。所以彼得变成了这一裁决的替代物,而且除此之外,他毫无意义。
这部电影实际上,离真正的好电影并不遥远。只要坎皮恩能够明白,她所讲的故事,实际上是女性群体内部矛盾的自我审视。那么她大可以完全抛弃所谓菲尔的homosexual身份的隐喻,而是诚实地把他写成一个女人。而彼得,也应该消失,回归到萝丝的身体里,复现女人的权力和力量。如果是这样,犬之力将是一部极其精彩的电影,菲尔是一位非传统女性,因为她行为阳刚,拥有传统意义上的男性气质,而萝丝则是一位典型的归顺于父权婚姻制度的阴柔女性。当她们相遇,二者的权力之争始于乔治这一个关系中间体,后来扩展到整个农场,这一循环的社会生态。但是,萝丝通过发现菲尔的秘密湖泊,以及她藏起来的女性身体素描杂志,慢慢发觉出菲尔身为women homosexual的事实。而她们的关系在这种对抗中若即若离地改善,直到萝丝和菲尔都意识到彼此怀有了非于主流的情愫。然而,菲尔是无畏的、粗粝的,萝丝却是深思熟虑和冷酷的,最终,萝丝亲手杀害了菲尔,不像原作中,是彼得代劳,而是亲手杀害了菲尔,也体现了她向主流社会结构的一次归顺,也是一场酷儿自我觉醒遭到扼杀的悲剧。如果这个故事是这样写的,那么它才能真正触动观众的心弦,真正看见结构性压迫并不是性别自身的问题,而是个体的问题。而菲尔也并不会作为一个主流道德意义上值得死亡的角色,而是一个悲情的、真正具有酷儿色彩的经典人物形象。
但是,现在大家对于顺直女的文化产物的批评太温和、太保守了。女性导演和酷儿色彩,拥有这些犬之力看起来就坚不可摧。但是实际上,这是一部非常失败的、归顺于主流话语的自我安慰之作。当顺直女在父权的话语里找不到自己的时候,看了这部电影,就感叹,其实我们还是很进步的嘛。但是这远远不够,你比顺直男进步,不代表你真的进步,也不代表你可以忽略女性群体内部真实的矛盾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