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现场最近热映的英国国家剧院版话剧影像《好人赫德》,写的是“大时代的小人物”,写的是“平庸之恶”。
需要强调的是,正如“平庸之恶”并非望文生义的“平凡人身不由己的过错”一样,这里的 “小人物”,重点也不在于其“小”,而在于“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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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戏从工作、家庭和友谊三个侧面,交织描述了主角,德国知识分子赫德在二战中的生活。
工作:他因为安乐死的文章被希特勒赏识,申请加入纳粹党,最终成为党卫军。工作内容是为种族灭绝行动提供 “人道主义顾问”,例如把毒气房做成淋浴间的样子,并且要保证一定的高度宽度,以减少被杀者的恐惧。
家庭:他离开了失明且老年痴呆的母亲、疑似脑部损伤导致轻微生活障碍的妻子,以及三个孩子,新娶了年轻漂亮的学生,住进了宽敞高档的别墅。
友谊:他数次拒绝唯一密友,一位犹太医生,开离境通行证、买出国车票等等请求,后来对和这位朋友见面都感到恐惧,但借用了朋友的木屋和新妻度假。
我这么把他的“行为”罗列出来,估计大家不太会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但是戏剧的呈现并非如此简单粗暴:赫德并不认同纳粹思想,只是因为岳父推荐才加入纳粹党,“为了妻子生活得更好”;他对情人说“我很爱妻子和孩子”,离家当天还要给妻子写“方便好操作的食谱”,因为知道妻子不擅长烹饪;他也很爱新妻,唯一一次对犹太朋友的感受表达认同,是说“我无法想象安妮被偷走”;他一次次说“希特勒的主张坚持不了多久,德国即使从经济上都不可能脱离犹太人”。
这么看下来,观众又会觉得,他好像也没做什么坏事,不过是“随遇而安”,大家不都是这样吗?他没自己动手杀人,还一直觉得种族灭绝不对,那也许似乎可能,他真的也还算是个好人呢。
但真的是好人吗?
让我们回头看舞台背景,一直是两面灰棕色高墙构成的角落,为什么一部“家常生活戏”会用这样压抑绝望的背景?
在水晶之夜赫德出门之前,新妻貌似不经意地问他:“左轮手枪上膛了吧?”一个提供人道服务的文职人员、前教授,为什么需要手枪上膛?
在最后一幕,赫德去到奥斯维辛,看着指挥官Hoss,他想“可怜的人,他有点不对劲,可能是精神上出了问题,也可能是压力太大……但他确实尽最大努力,作出了笑容”。这时候我们回头看赫德本人,也不再是开篇那个西装眼镜、文质彬彬、略有畏缩的知识分子,而和Hoss一样,全身军装、面目阴鸷,对Hoss的所有形容词,完全可以用在他自己身上。
这就是我认为这部戏最高明的地方,作者用特别“正常生活”的叙述,展示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可怕的邪恶。而这个“小人物”的罪恶,并非直接的种族沙文主义,也不是底层士兵Bok的想法“我们赶走犹太人,每个人就都有工作、有假期”,这两种观点或邪恶或无知,都错得清晰鲜明,而赫德的罪恶,若有若无,轻盈缥缈。
如果说是自私,那希特勒和Bok也自私,赫德与他们,似乎还有不同;如果说是“从好变坏”,赫德到最后也不认为种族灭绝是对的,他只是说“这是正在发生的事”,开篇的赫德和剧终的赫德,价值观似乎并无改变,他好像只是被裹挟着,参与了一场巨大的邪恶。但是,每个行为,加入纳粹党、加入党卫军、去奥斯维辛直接参与灭绝,又都是他自己选的,没有人拿着枪逼他。
所以,赫德到底在被什么“裹挟”?
这时候需要拿出阿伦特的定义:平庸之恶,是不思考。不思考人,不思考社会。
在这出戏里,赫德自始至终,没有真正的思考,也没有真正的价值观。
赫德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从未认可种族沙文主义,也没有被犹太人抢工作这种谣言所忽悠。 但同时,他也从未思考过,对一个民族,数百万的人类,进行这样大规模的虐待与杀害,是多么严重的罪恶。正如他对妻子与母亲并非毫无情感,但也没有直面生活艰难和爱情不再的现实。当然两者错误程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拒绝思考”、“拒绝面对”,是一样的。
当不思考的时候,自私庸碌的本能就占了上风。赫德自称不同意纳粹主张,但不拒绝加入纳粹;他看到一份书单说都是好书,但当明白那是禁书名单时第一反应是“大学教育基本缺陷就是过于依赖书本”;水晶之夜惨绝人寰,他说“年轻的政党难免有缺点,犹太人不早点逃跑真是缺乏理智”;最后面对讲述遭遇的朋友,他说“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像犹太道德家的理想”。他用这些似是而非的说辞,给自己参与的邪恶行为找到了借口。
最初,赫德声称“我们加入是为了改变他们(纳粹),这总比远离要好”,情人问“那如果被他们改变了呢?”赫德答“那我们就离开。”但最后他并没有离开,甚至没有动过一次离开的念头,相反,从行为上他彻彻底底的从文学教授变成了党卫军军官。其内在原因,并不是因为纳粹有枪,而是因为赫德放弃了思考。
赫德从被动的不思考,到把“不思考”内化为本能,他倒也没有“颠倒是非”,而只是“混淆是非”,为此不惜把整个世界拉下水。 但是,我想说,罪恶就是罪恶,绝非“世界都是这样”。
他因为没有认识/拒绝认识罪恶,自欺欺人自居好人,而很多他一样不思考的人,觉得他“好像也没多坏”,这其中甚至包括一部分犹太人/受害者。
但罪恶真的轻盈吗?
虽然一直看似心安理得,但赫德的脑子里,总是有各种乐队在演奏,情歌或者交响乐,让他时刻无法安心。在戏剧的结尾,赫德觉得自己脑子里响起了舒伯特,但是,背景墙拉起,原来真的有一个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犹太人乐队在演奏,乐手无论男女都剃光头,面目枯槁,身着囚服,破衣烂衫。
the band was real, the good man was bad, the evil really exist.
“没有认识到罪恶”,本身也是巨大的罪恶,它消解个体的反抗,让枪口难以抬高一寸;它阻碍群体的反思,使族群难以改正,永远轮回于绝望的悲剧。而这种恶是平庸的,因为你我常人,都可能堕入其中。
与主题相匹配,这部戏的叙述方式也非常“轻盈”,常常会有一点讽刺轻喜剧的味道,观众非常容易被表层呈现所迷惑,所以,预先掌握一点背景知识会极大提升欣赏效果。
如果可能,建议阅读《艾希曼在耶路撒冷》,描述战后对负责实施屠杀犹太人的所谓“终极解决方案”的纳粹军官艾希曼的审判过程。我怀疑艾希曼是赫德的原型,据说艾希曼在被捕时第一句话问的是妻儿的平安,就,也很像个人。
或者,可以观看话剧《利奥波德城》,这部戏让我们从犹太人的角度去体会纳粹恶行的后果,虽然其中对“水晶之夜”也是侧写,但仍然有助于我们真的知道《好人赫德》中那段黑屏里的惨叫和破碎声响,到底意味着什么。
主题之外,纯就艺术技巧而言,本剧也值得推荐,前文已提及的简洁压抑的舞美风格、突然从墙壁中出现的大量书籍、焚化炉,赫德与其他角色在上下半场截然不同的相对位置,都是非常具有象征意味的细节。
David Tennet扮演主角赫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加上演员本人的魅力,让这个“好人”更加具有欺骗性。
而仅有的另外两位演员Sharon Small和Elliot levey饰演和反串了所有其他角色:母亲、妻子、新欢、犹太友人、纳粹高级官员、集中营医院的负责人、纳粹军官和他太太……女演员Small非常夺目,根据资料她本人是1967年生,但在扮演赫德的年轻女大学生情人时,明朗娇媚,自然清新。扮演妻子和母亲时好几场戏说一句台词切换一次人物,但每句都鲜明生动。男演员Levey的犹太友人同样贯穿全剧,他的精神变化清晰合理,最后的崩溃痛苦深沉克制。因为演员少而人物多,转场极为紧密又极为丝滑,对观众是挑战也是享受。
不少朋友因为“一人多角”而将本剧类比《雷曼兄弟三部曲》。我以为,雷曼是纪录片风格的话剧,每个角色都是历史洪流中的一个碎片。本剧则更为“故事”,角色数量相对略少,但深度挖掘要求更高。无论从剧作到演员,《好人赫德》不如《雷曼兄弟三部曲》宏大,但深刻则毫不逊色。
这部剧的英文名字叫GOOD,因为这世上“好人”不少,远非赫德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