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无意义的,追名逐利可以掩盖这种无意义,给人「充实」的幻觉。本片则编织了一张虚无主义的巨大之网,网里装满了为「虚无」献身而最终为之吞噬的人。
在岁月静好、蓝天白云的大后方,主角保尔和他的损友,就像德意志许多血气方刚的青年一样,自以为是patriots,其实不过是idiots。保尔被沙文主义画的大饼吸引,深陷虚头巴脑的宏大敘事不能自拔,意淫自己投身於这场伟大光荣的事业中,英勇地击败法军、操著正步挺进巴黎,於是在参战书上冒充爹妈签字同意,並为即將上战场兴奋不已。
新兵们是十九世纪的九〇后、〇〇后年轻人,他们不知道自己领的美丽新军服,不过是从上一波炮灰扒下来找缝纫工人改造而成的;而武器,则是从上一波炮灰手中回收而来的。保尔领到军服后发现新衣服上有其他人名牌,质疑派错衣服,派衣服的军人隨即將名牌扯下便把衣服还给他,可见动员时將领说的「將来的人会记住你们的光荣」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他们自以为有多特別,不过是被推上战场的另一波炮灰。
很快,唱著歌、踏著正步快快乐乐上战场的年轻人就后悔了。保尔在战场上先后经歷了朋友惨死,自己差点被坦克履带碾死,既不热血也不帅甚至还非常狼狈。他受尽精神和肉体的折磨,被现实教育得哭爹喊娘,才慢慢领悟自己可能墮入了什么古怪的传销骗局。与之对剪的画面,则是將领们在大后方,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指点著江山,高呼著继续送人上去,绝不放弃、战斗到底。
一次战斗中,保尔和一个敌人同时困在积水的炮弹大坑里,被迫近距离单挑。为了保命,保尔生平第一次用小刀刺向一个生活上与自己无仇无怨的人的胸口。敌人倒下后大声喘气,保尔害怕得用泥沙塞住他的嘴,然后瑟缩在一角。杀一个具体的人,对一个普通青年来说是多么陌生的经验,眼见这个法国人不断吐血垂死,保尔受良心责备,於是衝到水坑舀水餵他喝,又用小纱布捂住他的伤口,但已无力回天。保尔在这个法国人的衣服里找到一张妻女的合照以及他打字员的证件,当头棒喝,原来对方和自己一样有家庭和正常私人生活,他们既非符號也非怪物,「敌人」这个term只是別人灌输他脑袋里的概念而已。
到德军將领妥协,与法军签了停战书,德军小兵们酗酒庆祝之际,保尔的朋友却因为在民居偷了两个蛋被平民枪杀,庆祝对於战爭结束了还要失去朋友的保尔来说是多么讽刺而索然无味,战士为了「无意义」而狂欢,又是多么虚无。狂欢半天,即將解散返乡,將军突然宣佈——协议签的是上午十一点停战,还剩十五分钟,不准躺平、继续折腾,趁此机会突袭敌人,夺取「最后的胜利」。公开反对这项动议的小兵都当场处决了,其余的人只好听令继续坚持。怎么?像不像你的老板命令所有人在店庆结束前几分钟拼命衝刺刷新业绩?结果,保尔倒在了十点五十九分。电影最后还用字幕告诉观眾,战爭从开始到结束总共四年,战线丝毫没有向前移动过,但三百万的士兵没了——多么虚无。
从目睹朋友逐个死去、屡次体验濒死、杀害一个与自己没有私怨的人、参与无意义庆祝,到最后自己也死在战场,不仅保尔完成了对战爭的新认知,更重要的是观眾也借角色的视角一同刷新了对战爭的认知——自以为搏斗很有趣其实是极无聊,自以为战爭热血其实是它是冷血,自以为在执行正义其实是被拿来买卖,自以为有机会做英雄其实只有当炮灰的命,自以为会被后世记住其实你的死不值一提。到底人类还要过多少千年,才学懂不爱抽象的人,而去爱具体的人?还要过多少千年,才学懂在问自己是什么立场的人之前,先学会做一个正常人?
儘管保尔和他的损友们都十分可怜,但是我想,同样可怜的观眾也没资格去同情。谁知道你为他们发声以后,遇难者家属会不会起身反噬:「喂,是我家死了人又不是你家,跟你有什么关係!你死咬著德意志的负能量的事不放做文章,想必是要给法国人递刀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