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撰於TV版第六集更新之際，炎柱煉獄杏壽郎再遭刀死之前。大約半年前我已看過劇場版，現在又看TV版，算是二刷了。
劇場版在海外放映時，早已耳聞媒體報道「一向情感內斂的日本人在電影院放聲痛哭，大叔大媽也不能倖免」、「口罩都哭濕」、「美國邁阿密觀眾看了也能共情」雲雲，最終本片僅用不到三個月就打破了《千與千尋》在日本保持了18年的票房記錄，在僅有一億人口的島國創下了過百億票房而成功登頂。
可能正是有了上述原因，我有了觀影心理預期，觀看劇場版時，就算面對煉獄大哥被打死，情緒也波瀾不驚。儘管如此，我依然由衷佩服作者吾峠呼世晴的卓越敘事能力。
日式風景、日式人物和日式武士打扮，為什麼在不同國家和地區上映都能引起共鳴？當然不是日本文化或經濟實力強大到令全世界為之屈服。本土元素隻是《無限列車》的一層外衣，這層外衣之下，卻包裹住一個內核，那就是普世價值和人性。我想，對於不論何種領域的文藝創作者而言，這都是一種聰明的表達方式。
故事結構極其簡單：人鬼決鬥分上下半場，上半場打魘夢（等級：下弦之壹），鬼被打死，更厲害的鬼登場；下半場打猗窩座（等級：上弦之叁），這隻等級較高的鬼把煉獄大哥打死，然後逃走，給即將上映的TV版第二季留下伏筆。
打鬥場面和悲喜交加的情緒渲染，在本片中擔當了「爽」的功能，作為漫威式商業片已經可以交貨了。但吾峠呼世晴厲害之處，在於透過兩場打鬥分別輸出了兩種不同的價值。
上半場的價值輸出：人活出現實感，才有尊嚴。
鬼殺隊主角們搭上「無限列車」，不經意間全體被魘夢催眠，進入鬼安排好的夢境。這些夢反映了做夢者各自的內心慾望，心裡牽掛什麼，鬼就給他們安排什麼——鬼不認為自己在作惡，倒覺得自己在行善。讓人民群眾永遠活在各自的美夢裡不好嗎？夢裡有滿滿的獲得感和幸福感，做人最緊要開心嘛。
譬如，男主角炭治郎一家慘遭鬼的滅門，諷刺的是，鬼讓他在夢裡一家團圓，遇害的媽媽和弟弟妹妹都在家等他回來，一家人開開心心又過上歲月靜好的生活，夢境如此美好以至於過了很久炭治郎才發現自己在做夢，他就像不捨得冬天早晨的被窩一樣不捨得離開家人，但理智告訴他一切不是真實的，他必須離開夢境、回到現實，與列車上的同伴並肩作戰。於是他勇敢地舉起刀自刎，離開夢境。在之後與魘夢的正面交鋒時，炭治郎屢次被催眠、屢次夢中自刎醒來，非常鬼畜，魘夢目睹他用危險換自由的勇氣時也被嚇到了。
夢境是虛偽而安逸的，現實是自由而殘酷的。納粹政權中被譽為最聰明的知識分子、法學家Carl Schmitt曾清楚地解釋，納粹領袖克敵制勝的秘訣，就是先讓人民相信當下的時局是例外狀態，再將例外狀態轉變為永久的緊急危難。如此一來，人民便會為了求取虛假的安全，放棄真實的自由。魘夢就好比納粹領袖，以布施的名義作惡。
作為主角們之對照組的，是車上的「庸眾」。他們是人、沒有鬼的氣息，鬼殺隊不易察覺，是做內應的好料子。庸眾們不需要自由，隻求卑微地做個好夢，過上歲月靜好但虛假的生活。他們雖然是人，卻與鬼勾結，甘於做鬼的奴隸，協助鬼陷害同胞，以換取做夢的機會。最後主角們的善良感化了他們，鬼殺隊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他們肉身和靈魂。
下半場的價值輸出：人類的強大不隻在身體上，人類的勝利不隻在倖存上。
猗窩座甫登場，就開始上課，和煉獄大哥隔空嘴炮哲學討論。
鬼對大哥說，我知道你是個強者，你這麼強，何不考慮一下成為鬼呢？你是人類，會老、會死，無法踏入至高之境；要是做了鬼，就可以再修煉個一兩百年，到時便更強了。
這一段從側面也反映了，鬼或許還是有招安成功的經驗的，列車上兩百多號人就是個縮影，識時務者為俊傑，給煉獄大哥做做思想工作，統戰一下，說不定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呢。
面對鬼的招安，煉獄大哥隻覺得可笑，因為彼此價值觀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相信觀眾們即使沒撞過鬼也不難有此共鳴。僅在這一場次的對話，煉獄大哥前後就說了兩回「我和你在對事物的評價標準上相差很大」，我相信這是作者借角色之口要表達的重要信息。
接著，作者繼續借煉獄之口，說道：「會老、會死，這也是人類這短暫生命的美麗之處。正因為老、會死，才顯得如此可愛、如此神聖。所謂的強大，不隻是用來形容身體的。我和你在對事物的評價標準上相差很大，不管有什麼理由，我都不會成為鬼。」這一段可謂煉獄的人生註腳，因為他當晚就要戰死。
能動手為什麼非得動口，正邪對立還有什麼好說的？作者不想讓作品淪為無腦純打鬥爽片，目的表現得明顯了。日出時，炭治郎solo一大段話也可作證。
故事中鬼的設定是見光死的，人鬼搏鬥了一晚，即將日出。猗窩座見煉獄隻剩半條人命，便留下一句「勝負已分」，轉身躲入森林深處。炭治郎追到森林入口，鬼影都沒了，他將日輪刀扔向深林，擊中猗窩座，但根本沒用，鬼馬上就能愈合傷口。於是炭治郎隻能淚流披面，面朝深林對空氣「無能狂怒」了一大段獨白，成為許多觀眾cap圖po相的熱門之選：
「不要逃！不要逃，卑鄙傢夥！不要逃！不論那一場戰鬥，鬼殺隊永遠都在對你們有利的黑夜中戰鬥！我們是有血有肉的人，受傷了，傷口沒辦法輕易愈合，失去手腳也不可能恢復原狀！你不準逃，混賬傢夥！可惡的傢夥！卑鄙的東西！像你這種傢夥，煉獄先生遠遠比你了不起、比你強多了！煉獄先生沒有輸！他沒有讓車上任何人犧牲，他奮戰到最後，成功保護了大家！是你輸了！煉獄先生戰勝你了！」
這段吶喊除了為觀眾舒一口惡氣，還深刻地承認了人的脆弱——隻要你做事有底線、拒絕不擇手段，那麼成事的方法就一定比壞人的少，註定不可能達到目標，你隻有吶喊，什麼都改變不了。那是不是表示，我們就要做犬儒了呢？
吾峠呼世晴除了影響觀眾對什麼是「強」的看法，到了故事最後也試圖影響觀眾對人生勝負的看法。要知道決鬥時，猗窩座仍然沒放棄勸說煉獄大哥做鬼，並聲明不想把強者弄死、浪費人才，可煉獄卻寧死也不做鬼，孟子說「所欲有甚於生」，此之謂也。
此時你會感慨，原來人類文明並不是靠劉慈欣在《流浪地球》搞一場投票，把高質量人類留下、把韭菜投死，就可以傳承得了的；人類文明絕非達文西的《蒙羅麗莎》，也非喬布斯的蘋果手機，更非傑弗遜起草的《獨立宣言》，而是每個個體背後的人文精神。
假如沒有了這些開放自由、保護弱者、揮刀向更強者的精神，人類便沒有今天的文明；假如你的生是建立在別人的倒黴之上，身為人類的死剩種，有緣傳播你自以為的「人類文明」，教下一代朗誦「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卻不面紅耳赤，孟子泉下有知，能笑得出來嗎？
即將到來的週日，官方將放出本系列最後一集，題目《燃燒心靈》，結局眾所周知了，但我還會再送大哥一次。緊接下來下月初就是第二季《遊郭篇》，十分期待。
